百年清华

卢道辉:边城忆清华

2018-05-15 | 卢道辉 |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2018年5月11日 |

编者按:4月29日清华校庆,遇到了阔别20多年的卢道辉,如一个普通的校友,淹没于偌大的清华园中。要不是看到本文,想象不出这些年,同学们纷纷转行寻梦时,他代表清华水利人脚踏实地,去经历和挑战了“水电人的终极梦想”。这个圆梦的过程,夹裹了很多人一辈子也不会经历的苦楚,然而,如道辉言——“我自有我的边城”。下文为他的自述。

大学期间的卢道辉(前)和舍友们

2018年4月29日,卢道辉在毕业20周年座谈会上和大家分享人生经历

上午从桂林出发,第一次到慕名已久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在不冷不热的午后,依旧是雾蒙蒙的天空。由于没有提前订旅店,直接开车下到江边的停车场,计划现找一间合适的民宿客栈,一眼就看到一个塑料停车桩上居然写着“清华第”三字,我想,就是这了。

按照客栈老板的推荐,出门左手边一家餐馆品尝了当地苗家特色饮食,妻子带着孩子们去到江边街上看景,我回到客房小憩。这是几个月来养成的习惯,因为睡不好,有点困意的时候只要能躺下眯一会儿我总不愿意放过,虽然是在旅游,照顾到我的特殊情况,妻儿们并不介意。她们转了不多久就回来,孩子们喧嚷着要多住一天,就这么定了,四楼临江客房的阳台上可以俯瞰江面和古城如画的街,还贴心的摆着一个吊篮,晃在里面看看街景,吹吹江风,顺便抽根烟,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惬意。

身上擦完一道调水的药粉,冲洗后再擦另一种药膏,贴上一种胶片,穿上弹力衣,我才能艰难的睡下,这已是几个月来每晚的功课,在女儿的帮助下完成。古城的上半夜是热闹的,我们入住的这家客栈相对清静,因为在古城靠近一端头上,离开酒吧和夜市远一些,房间又是再顶层,本以为能借着这份悠然调整一下睡眠习惯,可最后还是失败了。

躺下两个小时后,背上的燥热激发了瘢痕的痛痒,让我如往常一样从床上弹起。凌晨一点左右,古城的喧闹已经寂静下来,披衣出到阳台,我的思想已经和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这时候一样再次开始清醒运转。大年未过就还算是在春节中,阳台上冷意十足,敞着凉快了一阵,抠了一会痒痒,一念想起,就打开手机在微信读书上看了一会《边城》,约摸一个小时样子,自己把弹力衣解了,胶片也扯了,搓下一层药渣子的身上也凉透了,回来接着睡。

四岁的儿子睡姿调整成头贴着妈妈,脚蹬着我睡的位置,这段时间的半夜他都是如此,不知道女儿在隔壁被子是否已经落了地。儿子从开始让妈妈睡中间,到现在要求睡中间,其实让我幸福感满满的,四年了和爸爸相处的时间不多,难怪他一开始排斥。女儿小的时候也一样,一岁内每次隔一两个月回到家,都要认几天才要爸爸抱,等到熟一点了,爸爸又该离家了,最难忘的是她两岁那一次,在床上铺了一件我的衣服,跟妈妈说爸爸睡在这里,要闻着我的那件衣服入睡,看到照片难忍泪湿了好些天。在家的时候,女儿小时候要拉着爸爸的手睡觉,都七岁了那年,一次洗完澡还光溜溜的跑到面前,叫着“爸爸拍屁股呀!”

都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我是专业选错了吗?又能怎样呢?

其实,高考的时候,我意中是要报考那所“和世界一流大学只隔一条街”的大学,只因为从时事政治复习题中我找到了一个偶像陈章良教授,后来因为高考那年那所大学取消军训从五年制改四年,两届合并而大幅减少招生,我只好报考了清华。报考前清华的招生老师来校了解情况,问到我专业选择时,我当时说的是除了水利其他都可以,可能这让老师印象深刻了,我自不量力报的生物系没招录考砸了的我,报的第二专业化工也没有收留。1993年9月,我住进了13号楼126房间,分在了水利水电工程系流机三班,天知道,我初中二年级留了一级也给记了个“留级生”的烙印。前一阵子,一位在深圳的小师妹说起她是高中留了级考进的清华水利系,我在想,上清华的可能还是没留过级的居多吧。不管怎么说,我成了我们那个偏僻小镇第一个考入清华的学子,直到两年后,同镇才有另一位一直住在县城的学生考到清华,可惜等到我知道这一消息寻去的时候,他已经因为挂科过多退学。

第一场爱情和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甚至于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让我对大学前两年左右的时间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现在小学生都开始用智能手机玩王者争霸了,清华或许也忘记了当年在照澜院和西南门排队打长途电话的人们。邮票从八分贴到两毛之后,她通过成考到了京东通县的一所大学,我于是开始了周末骑行往返的锻炼。当时从清华园坐公交到通县,需要转三趟车,单程超过三个小时,而骑车基本上可以控制在两个半小时左右,雨雪天除外。在这场爱情存续期间,我耳边有不少的传闻,甚至当年共同的同学也在劝散,她也曾多次提出分手,只是无奈于我懵懂的坚持。直到一个周末雨后的傍晚,当我的单车缓缓驶进通县那座校园,看到她和另一位男生凭栏看夕阳的美景,这段故事才在我心中划上了句号。多年以后,她告诉我,当时并没有单纯的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甚至有我的家人以不般配等由给她施加巨大的压力。又能怎样呢?在我,选择性失忆已经落下,有关的信件、照片、信物均已焚毁,我也有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和温馨的家,当年陪她看日落的男生最后也成了她的丈夫。或许这就是生活吧,也是多年以后,我总结起初恋的爱情,总觉得那应该就是一道涂改无效的填空题,无论做得怎么样,你只有交卷,接着考下一科,总有一次别挂在同一道题上就是。

不管是因为开始时不满意自己的专业,或者是沉溺于突如其来又倏然而去的爱情,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大学前两年我的挂科惊动了辅导员安排同学对我进行专门的帮助。拿破仑很早就告诫不要惊醒东方的睡狮,我毕竟也是通过黑色七月的独木桥考进了清华,从大三开始,一边上专业课程,一边重修挂科的科目,最终五年毕业时并没有被清华抛弃,至少这一点我比同镇那位师弟还是强了不是一点半点。没有磨砺的人生算不上完美的人生,我的清华生活也似乎只有历经挑战才完整,毕业前仍有插曲,大二挂科的一门数学课因为选课系统一直选不上,直到大五最后一个学期自动选上,在准备毕业论文期间我翘了课,而刚好所选的那个班这门课在我翘课的第二周完成了提前考试。为了一个学生的顺利毕业,从系教务科到校教务处,再转到数学系教务科,最后的安排是等我毕业答辩完第二天直接到数学系单独考试。那是1998年6月21日,忘记了是上午还是下午,主楼数学系教务科四位老师安静地等待我做完最后一道题,我不知道在清华的历史上这是不是唯一,但收卷的女老师慈祥的目光至今仍如一片暖阳照进了我的心里。清华不仅仅有严谨的教风,对学生成绩的不苟,这段全因个人原因的境遇,让我体验到了无比的温情。23日成绩上报到教务处,第一时间水利系教务科就给了我通过的喜讯,26日学校登记毕业学生名单里有了我的名字。当我在毕业典礼上,从张光斗老先生颤颤巍巍的手上接过毕业证和学位证并合影留念时,我保存的照片上,我不自觉地用手托着了张老的手臂,而其他同学的照片都是握手。

毕业前夕,辅导导师王曾璇教授联系了时任国家副主席的胡锦涛学长,计划安排回校与我们见面勉励,后因出访工作未能见成,但学长当年与工人一道在工地劳动的事迹还是烙进了我心里。毕业那年,万众景仰的三峡工程在清华东操体育馆招聘,入门条件是研究生,我的本科简历被理所当然的拒收。当时国家已经提出西部大开发的号召,我现在的妻子那时的女友从武汉赶来,帮我把三峡拒收的简历投进了十食堂旁边路口的邮筒,这份简历带着我翻过高万丈的二郎山走进了溜溜的康定。

天保工程之后,甘孜州木头经济走到尽头,华能到来开发冷竹关电站,用当地干部群众的话说是受到了十八军进藏一样的欢迎。当时的二郎山道路,雨季泥石流塌方,冬天冰沟打滑,半边悬崖半边峭壁,一旦有大车抛锚就可能要堵车当山大王。2001年二郎山隧洞通车后,来往川藏线的人们除非刻意,再无机会感受翻山的艰险与乐趣,正如我们也无法体会当年十八军进藏修筑公路的艰辛。冷竹关电站的建设,以节约工期、投资双超20%,获得天府杯质量金奖,当年投产当年盈利的优异成绩完成。旋即又动工建设小天都电站,2006年投产时,同样双节约超过20%并获得天府杯质量金奖和行业优质工程奖。同时,公司也是较早实现了远程无纸化办公和电站远程监控,在光纤遍布千兆入户的今天,可能很多人难以想象我们当年使用“Dial in”方式联网的尝试。如今,大渡河、金沙江等流域水电工程一座座耸立,规模也远大于冷竹关和小天都,但当年的人们都还记得,正是这两座电站开启了甘孜州水电发展的帷幕,时任总理朱镕基和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等领导人都曾莅临冷竹关考察,当地干部给了两座电站“康巴明珠”的美誉,正所谓“十年风雨康巴路,两座明珠耀高原”。

我在康定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时,冷竹关主体工程刚刚动工,在偏远落后的民族地区按现代企业制度建立的公司,人员精简,提倡一专多能,任务必然繁重。记得当时在工地一呆半年不出山都是常事,最多的时候我也曾兼任过5个不同角色的工作,在开发公司OA系统关键阶段,晚上2点睡早上5点起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一到工作环境,我就明显感觉出来其他人的特殊眼光,你是清华毕业的,你做得跟别人一样好那就是不及格,一旦你哪里做得不好,就很容易被套上“眼高手低”的印象,这种眼光逼得你不得不加倍努力。到工地收方计量,和工人师傅连夜到山上抢修索道塔机,半夜冒雨到变电站给工地恢复跳闸的供电,跟厂家代表一起现场研究安装遇到的问题,等等,只要是需要的工作,且不管什么专业,都得去学、去干,且不能落于人后。在康定公司,我从技术员开始,到运行值班员、检修机械室主任、办公室主任、培训与管理项目经理、安监室主任、经理部主任到总经理助理,至到2009年被任命为副总经理,期间还兼职做过系统管理员、内部杂志主编、工会副主席、流程管理项目组组长等工作,按公司安排还曾带队住进施工单位参与机电安装等,工作内容几乎跨越了除了财务以外的专业,难怪后来有人评价我“工作岗位更换频繁,专业程度不够深”。

2003年电力系统改制后,五大发电集团跑马圈地,全国电力发展进入前所未有的盛景,四川各大河流资源瓜分完毕并逐步进入建设高峰。几年间,我原先所在的华能康定公司建设开发任务已经所剩无几,公司管理规范化水平也趋于成熟稳定,个人也觉得自己在原单位发挥作用已经到了瓶颈。

2011年7月,华能在西藏林芝成立雅江办,目标指向雅鲁藏布江下游开发筹备工作,我便申请调到雅江办。记得黄万里老先生在对三峡建设提出意见时,建议先建设上游金沙江的电站解决输沙问题,并提到长远可考虑利用雅鲁藏布江水能蕴藏解决电能问题,当时就有雅鲁藏布大峡谷是“水电人终极梦想”的说法。如今黄老已经仙逝多年,但我们毕业时赠送给我们年级的两幅梅花画作应该还存在班主任孙老师处。

2012年6月,国家能源局主持下,华能与西藏自治区签订包括墨脱在内的电力援藏协议。我想,这正是先期进入“终极梦想”腹地的机会,便主动申请带队到墨脱开展工作,并获得了批准。有一次,当着自治区领导的面表决心时,我引述了“水电人终极梦想”的说法,并表示墨脱甚至可能是我们水电人埋骨之地,去年9月的一场事故,差点让这句话一语成谶。

墨脱电力援藏的工作内容包括一座5000千瓦的水电站和近200公里的电网建设,规模不大,难度不小,特殊的地形地质、气候、交通等条件都是巨大的挑战。我们接手前,地方水利部门前期开展大量的工作,但随着工作的深入发现,还有许多难题需要解决,林业的批准更是最后报到了国家林业总局。如此在拉萨、林芝、墨脱、成都、北京多地奔走了一年多,终于在2013年底具备了开工条件,12月25日亚让电站简短的开工仪式在央视新闻联播上播出,次年2月初进入主体工程,并在2015年12月底前发电,县域局域电网也同步建成。期间的艰辛在如今看来都已经是过去,雨季泥石流塌方,冬季大雪封山断道,引水隧洞穿越墨脱大断裂,电力线路翻山越壑穿密林,设备材料机具人扛马驮,户外作业蚂蟥叮虫蛇咬……有了上级的支持,各界的帮助,团队的协作和工人的奉献,最终在“十二五”末基本上完成,并于2016年2月通电到了最边远不通路的甘登乡。有领导评价华能在墨脱的工作是“十二五”电力援藏中任务最复杂、开工最晚、完成程度最高、效果最好的一个,当地干部和门巴、珞巴各族群众也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好评,这无疑是全体参与建设者最大的欣慰。水利系歌里唱道“前面是滚滚江水,身后是灯火辉煌”,人民日报了解到华能电力援藏成果后深入墨脱并以《墨脱“脱墨”点亮“秘境”》在醒目位置报道,我想,至少我们应该是无愧的。

“十二五”电力援藏,解决了墨脱电力的有无问题。在建设期间,国家能源局站在小康社会用电的高度,安排华能对墨脱“十三五”的电力发展做出新的规划,为此,我们和设计人员一道翻山穿林过沟,徒步测量,为优化补充电源点规划和局域网覆盖优化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并得到了批复。在墨脱五年多,徒步走过派镇到背崩,上过甘登,总算是走完了一镇七乡。我们的工作,多少也招致过一些非议,曾经和一位来自京城的环保主义者对话,他认为墨脱是西藏的肺,是生态基因库,就不应该搞建设,我当时提出同时共和国的公民,墨脱门巴珞巴人民同样有享受现代化成果的权利,他则认为北京的一个小区足以容纳墨脱县区区万余人口,而且国家每年投入墨脱交通、电力、民居等基础建设的钱在北京也可以把这万余人口养得很好,最后我提及墨脱3.4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至今还有大部属于争议区为人所控制,并与北京的国土面积比较,被他冠以“愤青”的称呼后草草结束了谈话。

至于去年9月2日的事故,电站所处山区河流,一场降雨夹带着泥石推移质进入引水隧洞造成了淤塞,我带着三位同事在停电后爬进隧洞检查,撤离时砂石淤积下腐殖物释出沼气被同事试氧时引燃,造成三人超过50%的大面积烧伤,尤为痛心的是一位我带了多年的优秀年轻人牺牲在洞内。我在赶来救援的武警战士帮助下爬出隧洞,和幸存的两位同事转入重庆西南医院治疗,在ICU躺了近一个月并在医院治疗五个月后,按照医院的要求,先行出院再入院进行后期瘢痕治疗。如今,通过植皮等治疗,创伤面基本恢复,但身上的瘢痕痛痒让人难以入睡,按医生的估计,瘢痕的软化至少需要两年时间。事故一直瞒着患有肺气肿的老父亲,出院时已近春节,携妻儿回到老家,父亲看到儿子的那一刻,眼泪盈眶欲出,急促的气喘让他无力多言,最后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句“你还是毛泽东时代的人”,瞬间,我觉得,这一路已经走得太远,幸得还有父爱在,活着真好,活着就好。

别过父母,返回医院的路途,妻子选择了驾车带我和儿女沿途观光放松心情,这也是离院时医生的嘱托。路过凤凰古城,收到在长沙工作的水利同年级同学的电话问候,想起留校的同班老幺校庆约稿的要求,每一次起睡陆陆续续码下这些文字。

窗外,古城的灯光倒影在静静流淌的沱江,沈先生《边城》中的那些年华已找不回印迹,我自有我的边城。对于我的不孝,父母选择了宽容;对于我的聚少离多,妻子选择了无怨。走进清华,我只能选择感恩;走出清华,我亦是当感无悔。养伤的这两年,就只当是新生的襁褓,前方,相信还会有很多我未曾见或未曾关注的风景。

卢道辉

2018年2月28日于湖南凤凰

——————————

卢道辉,水利系流体机械及工程专业1998届毕业生,毕业后一直在藏区从事水电开发与管理工作,1998至2011年就职于四川华能康定水电有限责任公司(四川甘孜州),2011至2012年华能雅江办(西藏林芝),2012年起到墨脱县开展电力援藏工作,任华能西藏墨脱公司执行董事、党委书记、总经理。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