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彭奇玉:上学路上

2018-06-20 | 彭奇玉(1963级水利) |

紧张的高考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焦急的等待,等待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1963年8月中旬的武汉,天气又热又闷,可是比这更为难受的是焦虑的心情,因为有的同学己收到高校的录取通知了。终于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一封牛皮纸的信件,右下角有红色的“清华”字样,我终于盼到了梦寐以求的喜讯,随后进入了紧张而繁忙的准备工作,伴着掩饰不住的阵阵喜悦之情。

哥哥送我一个帆布箱,姐姐送我一件玫瑰红的毛衣,妈妈忙着帮我缝补几件旧衣裳。我的父亲、一个历尽沧桑的码头工人,严肃又深情地对我说:“奇玉,到了北京可要好好念书啊!彭家几代人,你可是第一个大学生!”

8月25日(星期天)下午,我们离开故乡武汉,在汉阳车站登上开往首都北京的列车,我班去北方上大学的同学结伴同行:我和常恒毅、夏安邦、孙仁济、邹开田、李昌星共六人。不少在汉的同学和朋友赶来送行,小小的汉阳车站一时显得相当热闹,当火车徐徐开动时,大家挥手道别,相约明年再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离开家庭,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但是欢乐的情绪是主要的,因为这是乳燕高飞的第一步,是到清华大学这座知识殿堂去读书!车过汉水、车离汉口,车在绿色的大地上驰骋。我们在车内谈笑,回忆着我们三年艰苦的高中岁月,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阳光,充满了希望。

那时火车的速度很慢,为了节约我们买的是慢车硬座,记得价格是八块三毛钱,对于父母这也是一笔巨资啊! 蒸汽机车头喷出的煤灰从车窗飘进,关窗则车内不能通风而闷热难忍,各方面的条件都是很差的。所以在分食了晚餐之后,只能靠着椅背打盹,听着广播里报着站名:信阳、驻马店、漯河……慢慢进入了梦乡。

天刚蒙蒙亮,火车到达郑州站,广播里传来令我们惶恐的消息:“因为京广铁路河北段遭洪水袭击、交通中断,火车无法前进,请乘客下车休息等待转车。”我们这些初出家门无可奈何的学生,只得提着行李,悻悻地走下火车,走出站门。此时郑州车站的广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旅客,主要是暑假返校的大学生。先还听说我们将转乘津浦线到北京,两个小时后又传来津浦线中断的消息,令我们不知所措,只得在候车室内呆呆地等候。

原来我们并不知道,1963年8月上旬河北省连降暴雨,7天内降雨总量达600亿立方米,产生的径流量达270亿立方米。洪水带来了巨大灾害:农田淹没、房屋倒塌、铁路冲垮、桥梁毁坏。到8月下旬,京广、石太、石德、津浦线相继中断运行,致使各铁路枢纽站旅客大量滞留,铁路部门也不知道何时能恢复通车。

正在我们焦急等待之时,突然广播要求北上的大学生在候车大厅开会,顿时会场人头攒动、议论纷纷,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此时只见一位个子不高的女生跳上桌子,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同学们!我们遇到了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要勇敢地站出来,我们要组织起来。成立临时党支部,按学校、地区统一登记,互相帮助。”这位梳着两条短辫、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北师大姑娘比我大不了两三岁,但她勇敢的精神和演讲的气魂,令我敬佩和折服,大学生的水平和能力可真强啊!她就像电影《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一样,在游行队伍中振臂一呼,指挥着千军万马。她接着说: “我们北大、清华、北师大的几位党员干部,决定成立临时指挥部,并向教育部汇报了情况,领导正在研究解决办法。相信党中央、国务院一定会关心我们!也请大家相信我们!”

一个小时左右,河南省教育厅、郑州大学等高校的大轿车鱼贯而来,将我们接到各高校休息。我们六人和各校的负责人都取得了联系,登记造册,但还是自成一体活动,被安顿到郑州大学的校园里。此时正值暑假,学校尚未开学,教室的桌椅早已移开,铺就一地凉席。我们洗漱一新,吃着学生食堂供应的棒子糊和白面馍,肚子充实了,心也安了,躺在教室里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在郑州大学住了两晚,学校免费提供食宿,开放图书馆和阅览室供我们阅读和休息,我们还坐在凉席上打扑克、在校园内散步,去街上买“火车头”牌的冰棍降温,采购了一些饼干和面包作干粮,因为听说后天我们就要启程北上了。

8月28日清晨,各路学生大军汇集郑州车站,经国务院和铁道部、教育部协商,决定为滞留的学生增开一趟专列,从郑州西行至西安、兰州,再走北线经银川、呼和浩特、张家口,到达北京。大家欢呼雀跃、激动万分,感谢党中央和国务院对我们大学生的关怀!

长长的绿皮列车满载着近三千年轻的学生,开始了漫漫之旅。中午车到洛阳,但车站离市区很远,六朝古都及牡丹之乡的美名早有所闻,但不能实地探访。车过三门峽市,我知道这里有黄河上的一个大型水库,很想一睹大坝的雄姿,因为我被清华水利系录取,将来要参加水电站建设,要当水利工程师。很遗憾,列车员告诉我水库不靠铁路沿线,看一眼的希望落空了。再往西行就要进入陕西地界,潼关地势险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果然见路旁群山挺立,远处高耸的华山在落日的余晖映衬下,显得突兀昂然,《智取华山》的电影在我脑中一掠而过。

车到西安己是华灯初上,城楼似的西安车站巍然挺立,这盛唐的都市果然气度不凡,只因停车时短,我们在站台上采购了两块大饼一只烧鸡,就又蹬车西行。从车窗向南望去,一路都是绵延的山峦,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在夜色中渐渐隐去,我想这就是那秦岭山脉和八百里秦川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列车已经进入甘肃省,这里是黄土高原,放眼望去山丘居多、人烟稀少,地势也越来越高。道路两旁长着高高的白杨树,它让我回想到著名作家茅盾的《白杨礼赞》,“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

在黄色的山坡旁和绿色的草地上,牛羊在悠闲地吃草,老乡已披上了棉袄坐在一旁吸着旱烟,头披的白色头巾很是显眼。大西北的风光与江南水乡的景色真是大不一样啊!

晚上到达兰州,这是我印象中大西北一个遥远的边城,但有同学告诉我,兰州才真正是中国的地理中心,我们中国真够大啊!兰州是座石油化工城,市区夹在南北两条大山之间,黄河由西向东穿城而过,在这里转折向北,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几”字形,这就是河套地区。

又一个晚上过去了,火车向北进入宁夏回族自治区,左边是腾格里沙漠一望无际,右边是千里黄河向北前行。“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这是唐人王维描写边塞的诗句,只有今天亲临此地,才能真切地体验到这壮观又悲凉的景色和氛围。从宁夏中卫古城到银川直至内蒙,黄河沿岸一带土肥水美、牛羊成群,因而获得“塞上江南”之美称。沿途可见绿树、草地和田园,村庄也多了些。

在车上已经呆了两天两夜,因为是临时开设的专列,没有餐车、没有卧车,只有开水供应,可以保证大家配合干粮填饱肚子,但是人们的疲态和情绪的低落开始显现。还是那些学生领袖有办法,他们宣布午饭之后全列车召开联欢会,各车厢自成一体,主动献演。毕竟都是年轻人又多才多艺,有独唱、小合唱、吹口琴、弹吉它,一时间车厢内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尤其是各个学校互相拉歌,谁也不服输,歌声一个接一个,相声、口技、笑话、故事也轮番上演。我们几个人都不够活跃和勇敢,幸好夏安邦的姐姐与我们随行,她是京剧爱好者,一出“苏三起解”赢得满堂彩,还被评为优秀节目在车内巡回演出,为我们挣足了面子。

不知何时火车开始由西向东开行,进入内蒙古高原。古诗云“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现牛羊”,它真实地描述草原的风貌。但是现在这一带己沙漠化,地上长的是胡杨和骆驼草,只见到双峰的驼队在漫漫黄沙中缓缓行进,但不见绿色草场的踪影。天色渐暗,车过包头己是晚上,看不见这座草原钢城的面容,而内蒙的首府呼和浩特则是睡梦之中掠过,第四天早晨醒来已走到乌兰察布盟的集宁市,从这里开始火车转而向南行驶。

山西省我们擦了个边,火车在大同市新城停歇片刻,这是山西的北端,当年北宋杨家将抗击辽兵,就在这一线活动;这里还有北岳恒山和云岗石窑,是旅游胜地;大同还是煤炭的开采地;地理历史书上学的知识我还记得,可惜不能下车游览。

火车抵达河北省的张家口市已过中午时分,接着转入京张铁路,我知道离北京不远了。第一次离别家门就碰上这么个机会,让我有幸转悠了半个中国,行程近三千公里,跨越湖北、河南、陕西、甘肃、宁夏、内蒙、山西、河北、北京,共计八省一市,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虽然辛苦但也值得,真正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京张铁路是由我国工程师詹天佑主持设计的中国第一条铁路,他提出来要全国推广使用这种先进的自动车钩“詹式挂钩”。线路进入京北地段,地势险要、高差很大,特别是居庸关、八达岭,层峦叠嶂,石峭弯多,全靠中国人自己的人力和财力,修建这条铁路确实困难极大。在青龙桥站,为了克服地势陡降的特性,詹天佑巧妙地设计了“人”字形线路,通过列车换向,避开了开挖隧道的耗资工程。车过青龙桥,有一座詹天佑的铜像在夕阳余晖的衬映下,在群山之中挺立,凡经过此地的火车都鸣笛向这位中华民族的先贤表达敬意。

伟大首都北京就要到了,同伴们开始收拾行李,互相道别留念。我依着车窗看着八达岭、居庸关一一掠过,前面看得到北京城的万家灯火了,马路、街巷、高楼、院落,北京城啊,我终于来到你的怀抱。火车的速度慢下来,我的心却跳快了,终于我们看到了夜色中北京车站华丽的灯光身影,听到了钟楼发出的宏亮报鸣,车内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走出北京车站,广场上“迎新站”栉次鳞比,飘扬着首都各大专院校校旗和横幅,好像一片红色和灯光的海洋。我们中学同班的六个同学在此要分手了,常恒毅、邹开田、李昌星还要继续前进去天津和沈阳,我和夏安邦、孙仁济分别上了清华和科技大的校车。满载着清华同学的大轿车在宽阔的长安街上向西飞奔,北京饭店、天安门、人民大会堂、电报大楼、民族文化宫等似曾相识的宏伟建筑,在灯光的勾勒下实在是美轮美奂,但我最急切看到的,还是我梦寐以求的知识圣殿,我心中的天堂——清华园。

2015.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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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奇玉,清华大学水利系水91班同学,1968年毕业。曾担任武汉建筑设计院副院长,教授级高工,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香港注册结构工程师,享受国务院津贴。长期从事建筑设计和计算机在工程设计中的应用工作,获一项国家级计算机软件奖和五项省市优秀工程设计奖,在国内外发表论文二十余篇。曾任武汉市政协委员、湖北和武汉市科协委员、武汉市妇联执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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