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李一诺:说说我的英雄

2019-03-08 | 李一诺(1996级生物系) | 来源 公号“奴隶社会”2019-03-08 |

2 月 23 号无比热闹的奴隶社会五周年庆典,我内心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请我妈妈来现场。

因为活动火爆,那天人来的远超过我们的预计,害怕人太多影响大家的体验,那就自己家的人先带头不添乱吧,能少来一个就少来一个。而且老三还小,所以就请妈妈把老三接去她家。这几年虽然妈妈长期在济南照顾姥姥,经常不在北京,但有需求的时候,总是可靠的“大后方”。

孩子小的时候,我妈帮了特别多的忙,我想所有在国外生活过的人,都感激我们强大的父母们,能来帮忙带孩子。

要不是有我妈和小姨轮番来帮忙,外面写的那些四年三娃的奇迹,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不仅有我妈,还有我小姨;婆婆在世的时候,我婆婆,还有现在我家的阿姨— 姜总,每一个人都是了不起的、有故事的人。她们才是真正的女超人,有空我都要写写。

妈妈,我和华章,还有仨娃

出差的飞机上看了 RBG,最近大火的纪录片,讲的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有史以来第二位女性大法官鲁斯·巴德·金斯伯格的生平事迹。看了真的是无限敬佩,一位身高 1.52,体重 90 斤的瘦小女人,一生为女性平权,社会正义,做了无数了不起的事情。

鲁斯·巴德·金斯伯格(来自网络)

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好几次想到的人,就是我妈妈,也是身高一米五几的小个子。

我能成为今天的我,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妈妈,还有姥姥,这些用现在的话描述,成功的“职场女性”。虽然物质很有限,但是她们给了我无数的精神财富。今天是 3 月 8 号,和大家讲讲我妈妈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和大家聊聊其它几位女超人的故事。

另外预告一下,3 月 11 号晚上,老友记,就请我妈来分享啦。现场名额有限,在诺言社区的朋友们今天就可以报名了,线上参与在文末。

会学习的人

RBG 是个超级大学霸,我妈也是。

学习能力超强,有才华,肯吃苦,有毅力,有这么几条,不成学霸都难。不止是她,我觉得她那一代人里有很多这样特别了不起的人,学什么像什么。我很多叔叔阿姨,都是这样女神、男神级的人物。比方说下面这些画是我妈妈同事兼挚友庄莉蓉阿姨和张俊英阿姨画的,她们现在都 70 多岁了,都是退休之后才学的,这得是多么有才的人啊!我小姨也是,去年才开始学画画,这水平,只能说学习能力太强了。去年姥姥去世之后,小姨拉着我妈也去学习国画,她说自己用墨把“白菜”画成了“黑菜”,怕给老师丢人,不肯提交画作,随她吧。

庄莉蓉,原济南化工厂副厂长、75岁,精攻工笔、写意

原济南化工厂环保处处长张俊英(78 岁),写意花鸟、一手好字

宋琦,68 岁,一起下乡、一起进工厂,原济南化工厂机动处处长。小写意山水、现在和我妈还有我小姨在老年大学一个班学写意花鸟

我小姨李丽娜,59 岁。冻龄大美女和大才女一枚。贺老师的得意门生

我妈妈小时候的故事,我不知道细节。但我七岁的时候(1984 年),我妈在济南化工厂工作,有难得的机会去德国进修,学习塑料加工技术,但是需要从零开始学德语。8 个月的强化培训,夜以继日拼命学习,就连暑假期间她都不把我从长托的幼儿园接出来。结业考试口语得了最高分 1 分(德国考试1分最高,5分最低)。

出国前她白天工作,早上5 点起来在外面背课文,连午休和上下班路上的时间也不放过。想想现在我自己孩子也差不多是七岁这个年龄,让我有这个机会能在全职工作和孩子之外还得从头开始学一门外语,恐怕很难做到她这么优秀。

学了 8 个月德语之后,妈妈去德国进修一年。由于德语水平优秀,她提前 3 个月进入了实习。

我妈在德国

那时候的我妈比现在的我年轻,现在看还是好美啊,是不是。

不过我妈说,那时候80年代初,国内很穷,“超市”、“高速公路”这些词都是在课本中学到的,根本不知道是啥。所以初到德国的同学闹了很多笑话。比方说,骑着自行车上了高速,还以为路肩是自行车道。

好多同学去买公共汽车月票,人家让填一个表。本来的程序是拿这个表去申请月票。她们人生地不熟,也没在德国办过月票,每人填了一张表之后,以为就可以了。每天揣着这张表,上公共汽车,就把这张表拿出来朝着司机忽扇一下,弄得司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车乘客面面相觑。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才回过味来表不是这么用的。还有同去的男生在超市买了画着狗头的狗粮罐头,以为是狗肉买回来下酒等等等等(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笑喷了?哈哈)。

回来以后,我妈一直是核心技术人员,几年之后,做到了这个数千人大厂的总工程师。在她之前,这个总工程师的位置空了很多年,她也是第二位做到总工程师位置的女性。

我姥姥也是如此,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和我讲的她小时候学习的故事。

她 1923 年出生,在当时的山东新泰县黑山后将军堂村,这个小山村当年掩护过很多省里的干部。姥姥的爸爸属于开明士绅,也是破落地主(所以文革的时候,我们家也不利索)。

那时候女孩子是不能读书的,但是村里有人开始有面向成人的识字班。她晚上自己偷偷跑去上课,学会了写字。一方面特别兴奋,一方面害怕爸爸知道,因为老师是个男的。有一天,她用自己会的字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口袋里。特别紧张地给爸爸说,“爷(山东农村管爸爸叫‘爷’),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然后特别紧张地把那个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的纸条递过去。爸爸其实应该早猜出来了,问,你写的?她说,嗯。然后爸爸抽了一口烟斗,沉默半响,就问了一句: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姥姥想了想,说,女的。然后爷再没说话,起身走了。姥姥知道这就是默许了,一方面是撒小谎的紧张,另一方面是得到默许的欣喜若狂。

我现在还记得姥姥给我讲这段经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能有学习的机会,对当时的女孩子来讲,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担当和正义

人一想到女性,似乎都是柔软的,但其实我认识的很多女性,都是了不起的有担当的人。我妈就是身边最近的一个。

妈妈在化工厂工作,硝基物和有机氟生产过程易燃易爆。出事故时工人们往外跑,我妈妈往里冲,防止事故扩大,调查事故原因。别人都说,你傻啊,往里跑?她说我是技术负责人,我不上谁上?她在化工厂这么多年,有很多次死里逃生,也结交了许多过命的同事朋友。我只能说,人好,命大。

但是这些年也见了太多生离死别。化工部四川研究院来厂里参加项目试车的有一位工程师,爆炸的冲击波过来,他被仪器台冲到墙上,当时就死亡了。他的爱人从四川过来,带着她先生生前最喜欢的音乐磁带和一件给他还没有织完的毛衣,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台半头砖的录放机和鲜花铺就灵床。就坐在她先生的遗体旁,伴着优美的乐曲,一边织毛衣,一边和先生低声细语地聊着,直到把毛衣织完给先生穿上。

想想我们这些年工业的发展,这一辈有多少人付出了青春甚至生命。不知道这个阿姨是不是还在世,生活过得怎么样。我想这代人见过这些生死,也是为什么可以更豁达吧。

和很多那个时代的人一样,我妈是个理想主义者,有理想主义情节的人,总会做一些别人眼里的“傻事”。

妈妈和工厂的同事好友,去年照的照片

我妈 16 岁下乡,19 岁进厂,带着“国家主人翁”的自豪做了一辈子“革命的螺丝钉”。她和她的同事把青春献给了济南化工厂。退休金不过 3-4 千元,虽收入不多,但精神富足。

1989 年,我妈 38 岁,那年我小学毕业,12 岁,我妈离了婚。离婚这件事在那时候,是很少见的,当时有各种风言风语。可以想象是顶着多大的压力。

这还不够,也差不多那时候,工厂领导中开始有些贪污腐败中饱私囊的事情,国企的改革也增加了“国家主人翁”们的失落。我妈看不惯,又拧不过,提出了辞职。那时候辞职,可不像现在这样。国营工厂,工作就是你的一切。辞职不仅意味着没了工资,也意味着没了社会保障,还没了房子住(房子是厂里分的),就连配发的煤气罐和袖珍计算器都得交还,裸裸地净身出户。我记得那时候我和我妈很狼狈地搬到我小姨的房子里,暂时住下,一住,就是好几年,直到我上大学。

我高中的老师后来说,当时的我和她说,我以后要让我妈过上好日子,想想那时候的确是悲催的生活,那也的确是我的目标。

妈妈和我

但这种理想主义不是空中楼阁,是看见不满意的地方,就想办法做事。而做事,就会有人非议。大家也许可以想象,现在我做的很多事情,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也有人各种非议我。网上也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评论。我看到,很生气,说给妈妈听。妈妈说,你要是不做事,那就只有一个错,就是没做。你只要做事情,就有多于一个错。“挑毛病谁都会,有啥了不起, 真有本事的,做事情。”问题是问自己,你会因为别人这样议论你,就不做么?我说不会。“咱不理他们,不让这些烂人,浪费咱宝贵的生命”。

可以说,很治愈啊。

打不死的小强

而我妈最了不起的,是——从来没有悲观无望过。

辞职后我们搬到小姨家住。最初妈妈在中意合资的企业做意方代表,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意大利公司解体了,她没了工作,每天在家打毛衣、做衣服。那会儿我正好上高中,十六七岁的年纪,觉得很为我妈感到羞耻,堂堂总工程师,就这样在家里打毛衣、看电视。

我还记得给我妈出过职业建议,妈你不能去给人做德语翻译吗,总比打毛衣强吧。现在想想,那时候懂啥。一切社会圈子都没有了,还有人等着看你笑话,生活没着落,每月只出项没有进项,离了婚,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要养。这就是她当时的窘境。我妈妈从来不给姥爷姥姥诉苦,记得那些年小姨和舅舅经常接济我们。

我那时候特别期望高中毕业保送清华,能获得妈妈的奖励去三峡玩一次。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去成。很多年以后我妈才告诉我,她知道我决定不去了,如释重负,因为如果要去玩,“哪有钱啊?但我又不能这么告诉你”。

后来我继父到北京做报社主编,我妈就陪了过来。新的城市,无亲无故,和我继父在南城租了一个半地下室,晚上睡觉老鼠在床上爬。我记得那时骑自行车去看我妈,路上得将近两个小时,我爸妈为了省钱来学校看我也从来没舍得坐过公交车。后来我妈在报纸上看招聘广告,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我记得一个月 2000 块,工资好高。

但是也是不靠谱,一个月以后,我妈又失业了。后来又找的一份工作,给一个民办的旅游学院做副院长。院长是她以前化工厂的同事。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想想,在当时的九十年代初,一个出过国的高级工程师、当过总工程师的人才,去给自己以前的部下做这个,训练农村来的学生端盘子端碗铺床叠被子。当时肯定是很匪夷所思的。我妈高高兴兴地去了。直到现在说起来妈妈还非常感谢这位同事的知遇之恩和雪中送炭。

这前后起起伏伏的日子,现在写起来,感觉好像很悲催,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妈妈一直是高高兴兴的。每次去我妈在南城那个半地下室,还可以改善生活,有鸭翅膀或鸡脖子吃。后来我妈才说,每次都是等到快关门的时候去买,会便宜。

我在早一点的《如何培养一个“像李一诺一样优秀”的孩子》里写过猕猴桃的故事,这就是那时候我妈给我的感受:咱想吃啥吃啥。现在想想虽然生活的实际是捉襟见肘,但妈妈给我的这种富足感,真的是无尽的财富。

回到前面学霸妈妈的故事。她留学后的这么多年,没有丢下德语,所以上上下下折腾好几年以后,在她 48 岁那年,故事般的机缘巧合,她被当年资助她们去德国的基金会找到,而且对方发现,十几年过去,她竟然德语还不错,就请她做了这个机构驻中国的首席代表,从一个人开始,找办公室,跑资质,跑大使馆,认识人。几年间把代表处做得风生水起。

从38岁开始,离婚,失去一切,重新开始,中间又无数次起起落落,直到48岁,又从零开始,做出一片天地。 如果问自己,有没有这个勇气?能不能做到毫无怨言,还每天笑对生活?我大几率是做不到的。 所以为什么我们写文说不端不装, 因为咱这点所谓的职场挑战,想想,相比这一代人的经历,算个啥,实在是端不住。

后来做一土,也经常觉得好困难。不过想想当年我妈一个人,快五十岁了,在新的城市重新开始,想到那个小个子骑着自行车忙碌奔波的身影,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些困难,嗨,有啥可说的。

现在回看,我想这就是父母可以给孩子最大的财富:一是富足的心灵,一是他们自己,任何困难和低谷面前,都相信”你可以“的信念和行动。这些人不需要说教,自己选择过这样的人生,就是给孩子最大最真实的力量。

热爱生活

我妈喜欢做饭,在饭店吃到好吃的东西,回到家就琢磨,变戏法似的就能把它们做出来。在美国帮我带孩子的时候,闲不住,包山东大包子和饺子。包多了,送给大家吃,后来很多中国胃慕名而来,索性多包点,卖包子有了点小收入,我妈特别高兴,终于不需要“依靠”我生活了。

有了这点小现金,她就在看孩子之余,去二手店买东西,每看到一个可爱的东西,都会两眼放光,和个小女孩一样。现在我家用的很多东西,还是那时候淘来的。说实话我断舍离啥的,那时候觉得,你看,这么为物质所羁绊。

但其实有个这样每天看见个小陶瓷青蛙,看见一盆小花,就会眼里放光的妈妈在身边,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想那些看到可爱的小东西眼里放光的妈妈,是一个灵魂离表面很近的人。社会给我们的所谓经验,让很多人的皮,都太厚了。能直接看得到的灵魂,是无价宝。

昨天行甲的文章里写到自己的妈妈,有悲悯之心。热爱生活的人,大概都心地善良吧。我妈自己落魄那会儿,看到有人需要帮助的,都是尽己所能伸出援手。后来我姥姥住院,医院门口总有各种为亲人治病筹款的。天天去医院的人,看到都麻木了。我妈如果看到,总是去给点钱。朋友都劝说那是骗子,她说,万一是真的呢,谁家没有个难过的坎?朋友说,你这点钱有什么用,她说,帮一点是一点,至少今天能吃顿热饭。

行甲文章里说, 她的妈妈是火柴的光, 照亮他家的小山村。 我想我妈妈也是这样一个火柴。就是有很多这样的小小火柴,我们的社会才让人感到温暖和有希望。

妈妈的照片(玄力 摄)

最后,我妈其实特别幽默可爱,还特别有表演天赋,学啥像啥,能笑死人。上面提到她画白菜,一本正经的给我说,这个菜,是: B Ai 白,白(bei2)菜的白(bei2)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山东老乡能看懂,咳咳。

回到开头,我很有负罪感,于是送了我妈看嘉年华网上直播的票。之后我妈到我家来,我深情款款地问,你觉得活动咋样?

本来期望她真情的夸赞。

她说,嗯,我快看吐了!!

我正不知道怎么接,她说:一口气看了 6 个小时手机,能不想吐嘛!

好吧母上大人。

今天 3 月 8 日,祝所有女性朋友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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