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赛司塔:清华西门

2023-12-25 | 1997 级环境系校友:赛司塔(撰文)/焦洋(编译) |

今年八月初,一位友人带着他的女儿来到我的办公室。他的女儿将于月底前往清华大学学习工科本科课程。

父女俩对即将就读的大学以及大学的学习、生活都充满了期待与好奇,我甚至能从小女孩的眼中清楚地读到在喜悦与兴奋之外的对未来的憧憬。

当我向他们介绍清华与北京的时候,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在北京,在清华的那些往事。

……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

从天津出发的火车停靠在北京站。旅客从车厢里涌出来,一下挤满了原本空旷的火车站台,从全国各地到达的旅客在这里汇集成洪水般的人流,裹挟着我前行,地下通道两旁的广告灯箱发出耀眼的光芒,我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一切就在浑浑噩噩中出了站。

我是从尼泊尔到中国留学的。尼泊尔是高山之国,铁路网很稀疏,仅分布在南部的一些平原地区。我所在的城市面积只有北京的几分之一,而且没有地铁。站在出站口,北京城的宏大气势一下扑面而来。

一年前我在天津学习汉语的时候,就已借假期之机到了三四次北京。一些尼泊尔同乡在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学习汉语,于是我就去投靠他们借宿。他们很热情,带着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在这座城市穿梭,游览了很多地方。

十一月的北京,已是严冬岁寒,冷风如荆条般一下一下抽打在脸上,我的两颊很快变得通红。

我得赶紧钻进地铁站,乘坐地铁去西直门,再从那里转公交车到清华。北京站和西直门站在二号环线图的两个对角线上,无论是逆时针方向乘车还是顺时针方向乘车,到西直门的用时都差不多。沿途要经过许多地铁站,不少站的站名都带个“门”字,给人感觉“门”字是地铁站名称的标配。后来我才知晓,各种“门”与这座城市的历史有着悠久而深厚的关系,每一座“门”都诉说着北京城不同的历史典故。

对于我这个只学了一年汉语的留学生来说,有的汉字很陌生。我对中文掌握不多,也不太想总是向路人询问。不过地铁站名比较容易弄懂,因为每个站名除了用中文书写外,还对应着英文名称。我依然记得,每到一个站,车厢里就传出响亮的双语报站声音。

为了避免坐过站,我不得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到了西直门,下了地铁才发现有四个出站口。我只知道去清华大学要乘坐375路公交车,但却不知道哪个出站口离公交车站比较近。不过无论怎么走,最终总能找到。对于人生地不熟的我来说,最好的选择可能就是跟着感觉走,随机挑一个出口,先到地面上再说。

我运气不错,恰好选择了距公交站最近的出口,没费什么周折就上了375路公交车。车子沿着学院路向西北方向驶去,有趣的是,一路上经过了许多以北京开头的高等学府,包括北京邮电学院、北京电影学院、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医科大学、北京科技大学、北京语言文化大学……

我猜途经的这片区域应该是北京的教育重镇。经过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时,我只是匆匆一瞥。之前放假时留宿过我的尼泊尔同乡,在学习了一年的汉语后,已经转到北京的其他大学或其他城市的大学学习专业课了。

这次我不再去语言文化大学,而是要直奔清华大学。公交车上的乘客大多保持沉默,天气太冷,大家都把手伸进外衣或裤子的口袋里保暖。偶尔有个人说话,嘴里立即喷出一股热气,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车子经过五道口后,我感觉好像逐渐离开了都市的繁华,来到了北京的市郊, 街道和两边的建筑都发生了变化。五道口在成府路上,成府路的尽头是中关村北大街,路的右手边有条分道,叫清华南路,从这条路可以到达清华大学西门(当时我并不熟悉这些名字,后来才知道的)。

清华南路两边,种着整齐的杨柳,轻柔的枝条在十一月北京冬天的薄雾中飘摇,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幅风景画,画中的树木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片宁静与祥和。

售票员突然扯着嗓子提醒,清华西门站到了。我带着几分激动下了车,清华西门就在前方右手边不远处,门上“清华大学”五个烫金大字呼之欲出。门洞端方简洁,门顶上飘扬着中国五星红旗。稳重而坚固的造型,似乎向人们彰显着中国最顶尖的工科大学严谨与科学的特质。车辆和行人从西门进进出出,附近的松树在寒风中仍然保持着苍翠。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西门前。仔细看,清华西门采用石材饰面,石材之间的接缝线条简洁而硬朗。门两侧坐落着两只威武雄壮的石狮。在大学门口放置狮子雕像,对我来说是一种新鲜事。不过,这些狮子石雕勾起了我对童年往事的回忆。

尼泊尔好多寺庙前有都有类似的狮子雕像。小时候,当我去看那些古代建造的寺庙时,时常会想,尼泊尔没有狮子,为什么会在寺庙门前放置狮子雕像呢?

上小学以后,我读到许多与勇敢而强大的狮子有关的有趣故事。后来,我猜,正因为狮子象征着勇敢,所以在寺庙前安放狮子雕像,为平安祈福。

去寺庙前,父母会提醒我,必须在狮子雕像前脱掉鞋子,并且要满怀虔诚,祈求心想事成。眼下,我就要迈进中国的最高学府了。传统上,我们把学校视为知识的殿堂。 对于任何一个学生来说,进入大学就像进入寺庙一样庄严而神圣。

在尼泊尔,所有学校的旁边都会建一座妙音天女(Saraswati)庙。妙音天女是知识、艺术和音乐之神,在春季第一天,我们会怀着极大的虔诚膜拜女神。这一天在尼泊尔被视为很吉祥的日子,也是春天开始的日子和孩子们开始识字的第一天。在中国,春天的开始被称为春节。

我还记得,我就是在这个日子学习识字的。当时我大概三岁。一个寒冷的早晨,母亲在房子附近的一棵番石榴树下安放了一尊女神像,并办起了法事。她还让我咽下七粒米。看见我轻松地吞下米粒,妈妈的脸上写满了欢乐的线条,内心的满足感显现无疑。

当时,我们上小学必须年满六周岁。我要步行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到达最近的学校。因年龄小,父母成为我的启蒙老师,我是在家完成小学一二年级的学业的。父亲是一所较远的学校的教师。

六岁那年,我直接考入了三年级。第一天,父亲牵着我去报名。走了一个小时左右的下坡路和平地,才到达学校。途中,我们要穿过一个小镇,走过一座横跨河流的小桥。校园就在小河附近,教学楼被芒果园包围着,整个校园用铁丝网和灌木植物圈起来。

虽然父亲在另一所学校教书,但他有朋友在这里教书,于是 他把我介绍给朋友,我就在这里接受了小学和初中教育。度过坎坷的童年,我完成了初中学业,也认识了来自学校附近许多村庄的同学。

初中毕业后,父亲把我送到首都加德满都,我开始了高中的寄宿生活,也认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再后来,我来到中国留学。在天津大学和其他国家的学生先学习了一年汉语,同时也和中国同学学了一段时间的环境工程专业课。

……

到清华西门时候有保安。也许见我是留学生的缘故,简单地问了几句话就进了大门。早上,校园内的道路上车不多。从西门进去后,径直向东步行两分钟,走到一个岔路口左转,再向北步行约五分钟,就来到了学校的气象台,那附近就是我们留学生宿舍和与留学生行政办公室。我来到清华,和来自中国各地的同学一起,学了四年的环境工程专业课。在这期间,我一直住在那里,因为宿舍位于学校的西边,所以一般都是从西门进出。

后来我了解到,清华还有许多校门。除了东门、南门、西门、北门几个比较大的门以外,还有东南门、东北门等其他小门。骑自行车到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和北京医科大学去找尼泊尔同乡时,一般走南门,其他时候多走西门。

出了西门,一直向西就是圆明园,再往西是颐和园、植物园和香山公园。 这些地方,是留学生以及中国同学闲暇时间常去之处。

有时,在中国其他城市读书的朋友也会利用假期到北京玩。如果想到清华,我就推荐他们走西门。有些朋友会直接进到学校来找我,如果怕迷路,我就让他们在西门等候,然后去接他们。

西门的西南侧是北京大学,再往南是电脑市场,叫中关村。有时,我骑着自行车从西门出去,左转,一路向南,最远一次骑到中国人民大学才折返。对我来说,骑自行车到北京市中心似乎太远了。

走在北京城里,会感觉到这个城市有许多城门,许多城墙,这是我在自己的国家没有的体验。当我看到北京城的许多老城门和以城门命名的地方时,我想,北京城的历史也随着这些城门而发端、演变,与城门连接的城墙则划出一方水土,并忠实地拱卫着这座城市。

大概是大三的时候,我和中国同学一起去了西门附近的圆明园。从圆明园出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清华的西门,没有与西门连接的校墙,没有西门前的马路,是不是学校里的近春园,就是圆明园的一部分了?

大四寒假,我和中国同学一起去北大未明湖溜冰。我对溜冰不在行,我也没有任何溜冰的经验。有几位中国同学却是此中高手,其中一位来自中国北方的黑龙江,名叫孟远航。后来,我们在西门附近的一个馆子吃了午餐,又从西门返回学校。

在西门,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学生的家长和他们的孩子走进来。我想,在父母的心中,那是通往希望的大门,一如童年时代,我的父亲把我送进小学的大门一般。

就读清华期间,西门前的横亘着的那条道——就是通往中关村的城府路拓宽了。 有更多的公交车从市中心开到西门,这大大增加了交通的便利性,我可以乘坐公共汽车轻松到达北京市中心。

清华西门在某种程度上把校园内外联系起来。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目送着我们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校园体验北京这座城市的生活,也张开双臂迎接我们骑着自行车返回学校,为我们拭去一身的疲倦。

走进西门,能够立即感受到大学里的别样天地。 图书馆,实验室,大礼堂,学生食堂,宿舍楼……各式各样的建筑,代表了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年代。我们穿梭于其中,上着不同的课,变换着不同的生活节奏;近春园,水木清华,清华园……一处处美不胜收的景点,点缀着校园的四季;一条蜿蜒曲折的校河静静流淌着,拾缀起满满的回忆,从西门旁穿过,汇入校外的万泉河。

清华位于北京西边的海淀区,“西”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我的字典里。我在中国学习期间,经常从新闻里听到“西部大开发”,还看过一部叫《西游记》的电视连续剧。另外,我也听说很多中国同学准备到西方发达国家的大学去深造。

西门迄今已有九十岁高龄,它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见证着清华大学历史的变迁。早期的清华校园不大,西门是经过扩建以后成为主校门的,至今它仍是清华的最西点。

西门和它延伸出的围墙不仅划定了学校的安全界线,还从空间上分隔出“内”“外”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各自独立存在,却又通过西门关联在一起。在穿越这道门的同时,可以体验到两种不同的、分别独立的存在感。

说到西门,也不得不提及清华的另一道门——二校门。这是清华最早的校门,几乎所有在清华就读或游览的人都会在二校门前留影,它是清华最著名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相比之下,在西门前拍照的人没那么多。也许是因为紧邻大街的缘故,不容易找到拍摄的机位,周围的景致也相对凌乱,西门的功能性更甚于观赏性,把西门和二校门进行比较并不太恰当,它们在清华大学的过去和现在,原本就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西门和与之相连的校墙,在我就读清华期间,曾是替我们抵御西边刮来的沙尘暴的前线。西门的保安人员,又真真切切守护着这座校园的安全。每一天,他们都默默无闻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留意过,或者是已经习以为常。现在想起来,他们的平凡,恰恰是这所大学伟大的一部分。大学里的每一位老师,每一名学生,某种意义上说,也像西门的保安一样,勤勉、踏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与义务,聚沙成塔,才塑造了今天的清华精神。

二零一一年四月,清华大学迎来百年华诞,我有机会重返校园——仍然是从西门进入。当时的西门热闹非凡,返回的校友络绎不绝。门口的保安已经不认识,但仍然继承了认真的态度,只是比平时更加忙碌。门前花团锦簇,让这座庄严的大门焕发出欢快的气氛。门口多了一些精美的艺术雕塑,这是我读书时没见过的。

西门,也是清华大学校园公交车的始发站。游人从西门出发,乘坐校内班车,走过一圈环线观光,最终又回到西门;而我,在清华的求学之路,也是始于西门,终于西门。

……

我不是在开学的月份进入清华学习的,所以到西门的时候,没有尼泊尔的同乡作伴,也没有见到其他国家的留学生,只有西门在那里迎接我。也正是它,见证了我第一天迈进清华时内心的希望、激动与憧憬。

第一次从西门进入清华的场景一直深深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就像对一本最喜欢的书扉页的印象一般,历久弥新。

从清华毕业的那天,我跨出西门,回首向清华大学告别。但那天的许多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就像我们读过的一本书的最后一页,有时会模糊在我们的记忆中。

当我们读一本书时,书的每一章节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不同的。更何况,并非所有读过的书,都会对我们产生永久的影响。同样,在我们人生的旅途中,会有很多里程碑。两三岁时,能迈出家门,就是一件大事了。此后,我们求学步入不同的学校大门、工作跨进不同的单位大门,旅游到访过多许多城市的城门,但有些记忆会模糊掉,就像水太多了从杯子里溢出一样。

我没有任何在西门前的留影。但是,影像的缺失,并不意味着西门在我心目中重要性的缺失。当我写这篇回忆的时候,这座坚固、端方的混凝土建筑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顶上飘扬着永不褪色的五星红旗,门上“清华大学”四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门前的磐坐的石狮和苍郁的杜松树依旧如故。坐在距离西门西南约3300公里的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城里,笔尖下流淌出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感觉仿佛又站在西门前。

无论多少次我重返西门,在我心目中,它都会以第一次迎我入学和最后送我离校的姿态,矗立在那里。其实,我们往往会希望所喜爱的东西能够始终呈现出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发生任何变化。“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是怎样的一种美;“等闲变却故人心”,又是多么的一种无奈。

我又有一种重返西门的冲动,在那里,感受空间的转换,并寻找许多过去的回忆。西门迎我入,我便徜徉于校园之中,在新的心境下感受母校的精巧与恢宏,感受她的变化与发展;西门送我出,我便迈着大步西去圆明园,甚至更远的颐和园,在历史的馈赠中更深入地了解中国的过去。又或者,我可以沿着从西门前横亘而过的中关村北大街,再次重游中关村故地,在这中国的硅谷,触摸世界的未来。

期待着有一天,我再次站在西门前,它还会像二十五年前那样,张开双臂,拥我入怀。


(2023 11 月, 加德满都, 尼泊尔)


译后记

这应该是我为老同学赛司塔编译的第四篇回忆了。之所以称之为“编译”,是因为尼泊尔语于我而言,不啻于天书,我无法直接将尼泊尔语译为中文。于是赛司塔也十分贴心地把经过机器转译的中文给我,我也有了充分的借口僭越原文,凭借一些共同的记忆,“还原”出一个既存在于赛司塔心中,又存在于我心中的清华。每次把译文给他,他都很谦和地表示“没有问题”,其实我知道是他包容了我的不严谨,甚至纵容了我的发挥。在编译回忆录的过程中,我惊讶于他的回忆是如此细致入微,如果不是这发端于偶然的合作,一些往事也许会永远消失在我的记忆深处,而他却唤起了我沉睡的记忆,这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我们已经二十年未见,但老同学的文章,却让昨日重现。

——焦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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