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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那座假山——写在西南联大在昆建校80周年

2018-12-11 |

2018年深秋,有幸受邀赴昆明,参加西南联大在昆建校暨云南师范大学建校八十周年纪念活动。

去年初曾来昆明寻根,回筑后将埋藏心底多年的母亲的故事写成《西南联大校园:跨越八十年的奇遇》,此后《贵州作家》以“头条特稿”在2017年第五期刊发。

母亲的故事讲出来了,多年的郁结释放了,但,我却有了新的“郁结”。

故事中有一个重要元素——校园里的假山。当年的西南联大,大师云集,“硕学鸿儒,济济一堂”,但就校舍校园而言,却是著名的“草屋大学”,简陋到不能再简陋。没有,也不可能有“假山”这种奢华的存在。那么,那位投笔从戎,即将奔赴前线的壮士,向我母亲最后告别的地点,不在昆明校区,而在蒙自分校?因为1937年4月至1938年9月,文学院和法商学院在蒙自,一个学期后才迁入昆明总校。假山可能是在那里。

为了解开这个“结”,为了寻找当年那个准确的地点,我决心去蒙自。我必须寻找到那座假山。

蒙自离昆明260公里,来回500多公里。坐火车不能当天返回,只有坐汽车。参加完大会活动,我便设法去蒙自。我在几乎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参会来宾中寻找同伴,希望能有人与我同行。

餐厅里,我正在小声询问,旁边一位女士听闻,马上说:“去蒙自吗?我去!”她毫不犹豫地退掉了翌日一早飞返北京的机票。一切就绪后,第二天清晨,昆明尚睡意朦胧,我们已行驶在去蒙自的高速路上。

果断与我同行的这位女士赵衡老师,是一位来自北京的画家、作家。她的父母都是出自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著名翻译家,同时还是诗人。在新落成的西南联大博物馆和分校纪念馆中都有一张南湖诗社成员的合影。南湖诗社是西南联大文学院第一个学生社团,指导教师闻一多、朱自清等。下面的照片上,站在最中间的那位女生是我的母亲周贞一,她旁边的那位男学生就是赵衡的父亲赵瑞蕻。在此前,我和赵衡既不相识,也更不了解我们居然还有如此的缘分。


照片翻拍于《南渡北归》第381页,日期有误,准确日期为1937年底或1938年初春——作者注

从内心感叹云南师范大学举办了一个意义深远的盛会。别的方面不说,单说联大后人。届联大八十周年纪念之际,无论是散居大洋彼岸的还是海峡对岸的,无论是居住在中国北方的或是南方的,都不远千里甚至万里,风尘仆仆地赶来昆明,聚集在西南联大的旗帜下。其中包括许多西南联大最杰出的、最具标志性的泰斗和大师们的后人。如此难得的“联二代、联三代”的大相聚,自有一种笳吹弦诵、薪火传承的气象与气韵。但凡对西南联大深怀感情的人,心弦都会为之颤动。

这次去蒙自,赵衡老师所以会毫不犹豫地拨冗同行,自是出于内心的联大情结。而朱自清先生的长孙朱小涛先生及夫人本欲同车前往,只是因故未成行。头天晚上,我见到闻一多先生的哲嗣,中央美院著名教授闻立鹏先生。最近我正好拜读过他为贵州籍旅法画家贾鹃丽写的评论:《美的变奏,意的追升》。我告诉他,我母亲是联大中文系的,是闻一多先生的学生,也是南湖诗社成员。我自小听着母亲讲闻一多和朱自清先生的故事长大。第二天又见他的时候,我把我的一本小书送给了他。那上面,我恭恭敬敬地写上:“请闻立鹏教授指正”。我对闻教授说:“就作为是:我代替我的母亲写了作业,请您代替您的父亲进行批改。”语气轻松,但说完,我喉头哽咽。闻教授接过书说:“可惜他已经不在了。”语气也轻松,我心里明白,双方都是把饱含无限深情无限缅怀的话,当作轻轻松松的话说了。我抱歉道,要麻烦您背着书回京,过意不去。他说,哪里哪里,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过程中我因崇仰而怀着种近乎战战兢兢的心情,分不清是历来对闻一多先生的,还是此刻对闻立鹏先生的。

三个多小时后到达蒙自。直奔“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分校记念馆”,这里就是当年西南联大蒙自分校的原址。如同去年到昆明寻根,在西南联大博物馆寻回了精神家园,这次到这里寻根,又像回到了老家一样,感受到家人般的亲切接待。

位于滇东南的蒙自,是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首府,曾有“东方小巴黎”之称,可以想见当年的繁荣与情调。联大蒙自分校的所在地是希腊籍商人修建的二层欧式大楼,有名的哥胪士洋行;南湖对面,气度不凡的海关楼则是当年的教室;蒙自首富周伯斋腾让出来供联大女学生们住的“颐楼”,庭院深深,雕栏垂树影。至于南湖,在当年就是湖光波影,楼台水榭,荷花亭亭,现在更是环境优美,风景如画。在这样的地域,我恍然已看到了“假山”的身影。

赵衡老师一会就找不见我了。我心里急啊!在有限的时间里,除了参观联大文学院和法商学院旧址,我急于要去寻找的,是那座假山。

脚步匆匆地在分校周围跑前跑后,张望,搜寻,心里只有假山,假山。不久,终于在与哥胪士洋行仅隔一条马路的斜对面,南湖边上,看到一座大的假山。是的,母亲说过,那假山很大。快步过去,先看见一尊白色大理石石柱,上面是闻一多先生抽着烟斗的半身塑像,旁边就是假山。

从马路这边看过去,假山在几株高大的树下,从一排修剪整齐的弧形围树中冒出几个山头。待绕到靠湖的一侧,看到这是一个假山群,由于这边地势较低凹,假山看去显得更高,最高处约近五六米。山头大体都呈圆状,成坨状的怪石好像飞来石粘在一起,山身怪石磷峋,有些突出的地方薄如刀片。还有些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小墩怪石,前后左右串连成一个规模不小的假山群。它有路南石林的自然风格,并且看去已经饱经沧桑,不像现在明显人工堆砌雕硺的假山。

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要寻找的那座假山。

附近这一带,当年是联大的校园,师生经常活动之地。联大女学生们住的“颐楼”,就在我身后不远,左前方几十米处就是哥胪士洋行。闻一多、朱自清、陈寅恪、郑天挺等教授们住洋行的二楼,男学生们住在一楼。我认定了,是这座假山,就是这里。

但八十年间,万一这是后来兴建的呢?

有十多个当地老人在那里玩纸牌。我向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请教,他说,他在这附近住了有几十年了,从他来时,就有这假山。

后来我联系了蒙自分校纪念馆工作人员小袁,向她咨询,那座假山是否三、四十年代时就在那里?小袁很慎重,让我给她点时间去求证。第二天小袁回复——单位领导答复说:假山,确实是三、四十年代时就在那里了。

我在这座假山周围徘徊。脚踏在假山周边的地上,心里感觉彻底的释然。

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母亲和她的故事。

讲故事那天,母亲整个人长时间陷在旷远而沉郁的记忆中。等她开始讲话的时候,她的语调和声音,听去像从人迹未到的深山幽谷中缓缓淌出的泉水……我是第一个,也是此后唯一的听众。

“……我的青年时代,相当拘谨。第一次遇到感情方面的问题,是在西南联大,我的大学时代。

那时,我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转学到北京大学,然后随着北大迁到长沙,又随学校从长沙迁到昆明。那是抗战局势最严峻的时候。联大校园里,常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今天还在上课,明天就投笔从军。不久,又有一批青年学生,自愿放弃学业,奔赴前线。带队的那个男同学,思想进步,很有才干,是学生运动的中坚份子。他成绩好,又乐于助人,在同学中有很高的威望,一直深受爱戴与尊敬。临出发的前一天,他突然悄悄来到我面前,低声告诉我,他很快就要走了,约我晚上到校园去谈谈。我和他只有一般的接触,平时都是各忙各的,一下听到这样的邀请,感到好不意外。

那晚,联大校园里说不出的安静,月光十分的明朗。我去时,在一座假山旁边,他已经等在那儿了。我这才看到,他已经全副武装,腰间束了皮带,脚上紧紧地打着绑腿。他说,不等天亮,他们就要出发了。隔了一会儿,又很轻很轻地说,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我……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很庄严、很激动的样子,久久地望住我,却再也不说什么。

我至今记得那双眼睛,记得眼睛里那种让人难忘的表情。

奇怪得很,我当时不知是想不起该说什么呢,还是想起了也不知说什么好,总之,我也是一句话没说。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默默地站着,然后,就这样分手了。

从此,再没有见过他。以后,听人说,他已经到了延安。是在他走了以后,我一一回忆他的思想、为人,他的一切行动,这才猛地省悟到,他,很可能是当时西南联大地下党的成员……”

悠远的思绪像潮水淹没了母亲,很久,她不再说话。

“后来呢?”沉默良久后,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断了母亲的沉思。

“后来,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想来,像他那样勇敢的人,早已牺牲在战场上了。”

母亲又沉默了。

但“像他那样勇敢的人,早已牺牲在战场上了”,这句话在我耳边回响、缭绕,使我欲哭无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份没有说出口的真情啊,和他的躯体一同消逝在战场上了……

面对母亲,我体察到她内心的痛楚与惆怅。那时的我不够成熟,就有点义愤地说,既然那样神神秘秘地把人家邀到了校园里,他为何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呢?我的意思是,他总该清清楚楚地表白点什么吧?

“你还没有想明白吗?”母亲浅浅地一笑,带着苦涩和敬仰。“我想,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战场的。既然不可能活着回来,表白后,岂不是只能带给我痛苦?因此,在那最后的时刻,他到底还是强捺感情,克制自己,默默地走了……”

从那以后,那位腰束皮带,脚打绑腿,把澎湃的感情封锁在心里,转身奔赴疆场的壮士,便生活在我的内心,与我有了割不断的精神关联。

我同样痛楚而惆怅。因为我感觉到,什么都没有说的两个人,在他们默默分手后,故事在我母亲这一方并未就此结束。

去年第一次到昆明校区,在联大旧址参观,我的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尤其想不到的是会倏然看到它,会在纪念碑下,与母亲故事中的英雄相遇。

它,是矗立在绿树和翠竹旁的联大博物馆镇馆之宝——“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转到碑的背面,再抬头时,我的呼吸在霎时停住——碑的背面,镌刻着西南联大校志委员会撰列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抗战以来从军学生题名”,一共一千一百多人。当年国家兴亡,投笔从戎,奔赴前线的学生,全都有名有姓的排列在这里。他,母亲故事中那位男同学,当然也在其中!

时光荏苒,年复一年。这位一直与我有精神联系的人,现在就在我的眼前。虽然只是一个名字,但每个姓名背后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见名如见人,透过名字会想见他的音容笑貌!

我仰望那些英名。向所有英雄表达崇高敬意,向逝者表达缅怀,然后努力想从其中认出他。

但,这只是徒劳。

当年,因为年轻,考虑不周;更因为那幅月光下,假山旁,默默无声告别后去血洒疆场的画面,在我心里是那样高尚、圣洁,不想让其中渗进任何世俗的成份。因此这位壮士的名字,母亲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以后看来,这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在今天,在此时此刻,尤其地让我歉疚、懊丧。

尽管如此,有了冥冥中注定的相遇。压在心底多年,有一些沉甸甸的话,现在应该由我,也只能由我,轻轻地告诉他——

当年,您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转身赴前线了。但对于我的母亲,您的身影在她心里却难以抹去。您校园中的这一约,假山旁的这一见,就如同在她宁静的心海投下巨石,再难以平静……从此,她在心里默默地等您。关于这一点,她虽没对我说,但作为女儿我能感知。您知道吗?她很晚才结婚,生我的时候,她已经整四十岁。

我茫然望着那些英名,内心多么想明了,他,是其中哪一位?究竟是谁,听懂了刚才我内心的告白?

但,不可能明了了……

在最后的时辰,这位即刻赴前线的壮士还在想着不要给对方徒增烦恼,留下痛苦。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和情操!但他又哪里想到,痛苦其实已经留下了。我的母亲,满腔爱国热诚,上不了前线,就努力想经世致用,学习十分刻苦。但性格比较拘谨,加上事情对她来得突然,没有思想准备,以至当时什么也想不起说。而在这之后,她却用了多年在心里默默地等待。

她想用无言地祈祷,默默地守护,以换来这位壮士的平安。你不是认为自己不可能活着回来,所以就什么都不说吗?那我就等着你。有人等待,有人用一颗心护佑,你就会平安归来。

但是隔着战争的狼烟,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再深重的感情她都已无法传递给他,而他当然也再无法知晓……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这是曾任中文系主任的罗庸先生所作的西南联大校歌,写出了联大人共同的信念、追求、共有的情怀。张曼菱在《西南联大行思录》里,提到那时联大青年男女在谈婚论嫁时都讲究“志同道合”。我想,这个志,是抗日之志,是雪千秋耻;这个道,是救国之道,是时刻准备着中兴业。在全民抗战的大时代,在西南联大那样的环境熏陶里,对于追求进步的青年来说,无论是顺利结为伴侣,还是仅止于精神上的守望,感情所以产生的最重要前提,就是基于纯粹的这个“志”与“道”。

天色不早,为不耽误第二天的行程,再过半小时就得驱车回昆明了。

赵衡老师抓紧时间在南湖边写生作画时,我再次来到绿树丛中的假山旁,与它默然对望。值西南联大在昆建校八十周年,我终于在远离昆明两百多公里的蒙自找到了你,我魂牵梦绕的假山。我走到靠湖的一侧,为的是这一侧可以直接贴近它,可以触摸那好像是有生命的山体。

哦,你梦幻一般的假山。你与南湖共同为证,当年,“八百壮士”中的一位,就是在这里与他心仪的女同学作最后的诀别。至此之后,他就将绝断世间的一切欲求念想,义无反顾奔赴疆场。抛弃学业、青春、爱情、乃至生命。只因为——国家至上,民族至上!

哦,你历经沧桑的假山。我追寻你,你是不是,也等了我很多年?

多么想,在这里一直呆到晚上。独自一人静静守候。等到月亮出来,把清辉洒向南湖,照得四处明朗的时候,透过怪石磷峋的石身,也许,我会隐约听见那位壮士最后的话别:“不等天亮,我们就要出发了……”如果我的心足够清净,足够纯澈,我还可能会朦胧看见,如水月光下,如诉清风中,默默站立的两个身影。

2018年11月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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