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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泽涵 :弦歌不辍忆童年——为纪念西南联大在昆明建校80周年而作

2018-11-19 | 来源 微信公号“西南联大讲坛”2018年9月27日 |

此篇文章为西南联大在昆办学暨云南师范大学建校80周年致敬联大系列文章。作者楚泽涵为西南联大附小校友,北京中国石油大学地球物理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首席科学传播专家。

小学生小故事

1937年12月,在日寇侵略中国,掳掠淞沪,攻陷南京前夕,父亲楚图南和母亲彭淑端,带着哥哥泽清,从上海乘挤满逃难人群轮船,经越南(当时叫安南)海防,然后再经陆路回到父亲的故乡云南,先后在昆明的碧鸡关、棕树营暂居。我和妹妹泽湘就在1939年5月、1942年10月出生在碧鸡关。后来迁居到潘家湾附近的昆华师范学校当年教职工宿舍,地名叫胜因寺——据说这里原来是香火旺盛的寺庙,后来毁于清季回民杜文秀起事期间的兵焚。原来恢弘的寺庙,大殿和右侧修建了学校礼堂、楼房和一些平房,还一个带旗杆的空地,是为“大操场”只剩原来大殿左侧一排破落的庙廊,庙廊外面则是一大片桉树(我们叫做“洋草果”),树林边上,有一排,约十几间据说是当时寺庙超度亡魂时,暂厝棺木的停尸房,房子外墙和里面都用石灰刷成白色,地上就是土地的原色,这里就是昆华师范学校的教职工宿舍。

1944年,联大师院附小学生在祠堂里上课、坟堆旁游戏,这样的环境中,依然书声朗朗,其乐融融

1942年,父亲有了昆华师范学院的兼职,父母带着我们住进在潘家湾的教职工宿舍,一排相同是房子编了号,住家都是昆明各个学校的教职员工,这些教职工的孩子都成了同学和朋友。我们和邻居的孩子们,也就有了编号:我被称为“三号的”,邻居还有马子华家的,任竹庵家的……

也就是我们搬家的1942年暑假以后,父亲的教学和各种活动非常忙碌,妈妈要照顾出生不久的妹妹,于是把我送进了昆华师范学校附设的幼稚园。这个幼稚园的园长叫钱蕴常,是我家的邻居。钱老师寡居,其丈夫沈华安,早年是我父亲早年在昆明联合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后来从军,死于战乱。由于这种关系,上幼稚园时,钱老师边打瞌睡,边教我们认字,做游戏。放学了,我家里没有玩伴,有时就在钱老师家里。由钱老师家里比我略大的女儿沈璇(中学生)和儿子沈鸿(高小)带我玩,也教我做功课。

1944年联大附小教师合影

1943年9月四岁半时,我从昆明师范学校附设的幼稚园升到附小。据说,是幼稚园的老师嫌我太淘,坐不住,也觉得我认字、算术还可以,把我推荐到附小,成了一年级小学生。1946年春季,通过考试,我进了西南联大附小三年级,算是插班生。同学中我记得有和我家同住在胜因寺院里的周广业(其父是西南联大的心理学教授周先庚先生)。转学到联大附小,是因为这里老师都讲“国语”(就是现在的普通话)。父母说,学会“国语”,将来到外省,能够和人交流。再有,联大附小的老师,对犯错的学生,不打手心。可惜,1946年夏季,联大附小就和西南联大一起复员回北方,我在联大附小就上了一个学期,又回到昆师附小。

在昆师附小时,有一门“习字”课,是一个留了点小胡子,戴黑框圆眼镜的老师,他对学生要求很严格,说我们字写得不好,是“鬼画桃符”,因此要求我们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把毛笔捏紧,坐端正,写描红,然后按字帖仿写大楷。我们写字时,这老先生在学生座位间走动,有时,会冷不丁的从学生身后,用手去抽学生手中的毛笔。没有按老先生教诲捏紧毛笔的学生,笔被抽走,还要伸出沾了墨汁的手。老先生用藤条在手心上抽一下。老师还说:“你们这些娃娃,记打,不记骂。骂了几次,你们都不记,抽你一下手心,要让你记得!”

所以,我现在写字,略胜于“鬼画桃符”,别人还能看得下去,应该记得,当年挨过的几板手心。到了西南联大附小,再也没有被打过手心了。

1945年联大附小学生合影

小学生唱歌:“三只老虎”的演变

小学生的课程有国语、算术、常识,这叫主课。还有音乐、美术和体育,这是副科。国语的第一册第一课是:“来!来!来!来上学。”第二是:“去!去!去!去游戏。”小学生的算术和常识,对我也不难,但怎么学会的,也忘记了。上课最难受的是整整一节课时间,不许说话。要回答老师的问题,要举手,老师同意后,起立才能说几句。像我这样,知道了,不等举手,就“抢答”,还爱和邻座的说悄悄话。老师嫌我“话多”,经常对我“罚站”。于是,可以放开喉咙的音乐课,成了小学生最欢迎的课程之一。最先学会的儿童歌曲,当然是“三只老虎”——也许所有的小孩子最先学会的歌曲,就是这首唱“老虎没有尾巴,没有嘴巴,没有眼睛,真奇怪”的歌曲。但是在我妈妈那里,这首歌的歌词成了: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显然,这是出生在1905年的妈妈和那一代年轻人的理想和追求。当时小学生每天放学时,要按班级整队到学校门口的马路上唱歌,然后解散。解散前的唱歌,通常要比那个班唱的声音大,整齐。我们班的老师,嫌我们淘气,往往让我们唱“三只老虎”,简单,好唱,唱完好最早解散。但是,老师一给我们唱个起头,我们几个好事的小学生就把歌词改了:

肚子饿了,肚子饿了,要吃饭,要吃饭;

碗里要有嘎嘎,碗里要有嘎嘎,烧饵块,烧饵块!

(注:“嘎嘎”是昆明土话,是肉的俗称;饵块,是用大米面做的饼子,昆明最普通的食品。)

当时,我们就这点出息,希望放学回家,有一顿好饭——这也许是当时普通民众的心理。

西南联大师范学院附小邝仪真老师与同事在讨论如何上航模课

在歌声中学习和记事

我在昆明上小学的年代,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也是最有最后胜利希望的时代,因此那个时候的歌曲,我们唱得最起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唱着,唱着,还抡起书包,砍一下子。

大约是1946年初,日本投降已经近半年了,在离胜因寺不远的南箐中学附近的一片空地上,围起了铁丝网,里面还有几顶帐篷和活动房子,里面有一些身穿白色衣服的人在活动,大人告诉我们:这是投降了、等待回国的日本兵和日本侨民,这时我已经是联大附小的学生了,下课后,我们几个同学相约,一起去看“日本鬼子”,到铁丝网附近,有宪兵巡逻,不许我们接近,于是,我们用自己做的弹弓,把准备好的小石头子向铁丝网里面打去!还高声唱:

弹弓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可惜,我们这些小学生的弹弓“火力”有限,顶多能打到铁丝网的木桩上。这是我成年后最为得意的回忆:我还是联大附小学生的时候,曾经用弹弓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小学还教过一首“长城谣”: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唻,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颠沛流离苦难当……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有些是从北方来的西南联大的学生,兼课谋生。他们很生动的给我们讲,万里长城从西北到东北,几个月都走不完。我们这些小学生眼里,昆明的城墙,说只有几里,要走都要半天,万里的长城,怎么走得完呐!在我们眼里,昆明的小西门,那么高大。老师说,长城西面的嘉峪关和东边的山海关比小西门高几倍,还从画报上给我们找了一张图片,说照片上的地方叫张家口,城门楼上还有四个大字,我们马上念道:山河好大。老师说,城门楼上的字,要从右到左念,因此要念成“大好河山”。还告诉我们,我们中国军队就是在这附近,用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些大好河山从鬼子手里夺回来!

张家口大境门

我还记得,在小学校里,老师还教我们唱过这样一首歌:

大别山头挂夕阳,月湖清溅泛鸳鸯;

子期不在伯牙往,流水高山空断肠。

这首歌在当时的昆明学生中,可谓风靡一时,可惜我们不懂:大别山在哪里?子期是谁?他不在,伯牙为什么还要往?还是父母告诉我,就是那个《义勇军进行曲》 的田汉伯伯,在抗战初期,为保卫武汉写的剧本,讲的是和岳飞同时代的渔家姑娘配合军队抗击外族侵略的故事。告诉我,大别山是中国腹心地区,还给我讲过俞伯牙和钟子期友谊的故事。还告诉我,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懂,将来会懂得;日本鬼子,不仅要侵占我们的国土,还要毁灭我们的文化。老师教你们唱这些歌,就是教你们不要忘记我们的文化!

昆明毕竟还是抗战期间的大后方,我们在学校里学的,除了战时的歌曲外,也有一些好听的民歌,小调:

布谷声声,田里水飘飘;

我们大家啊,从早到晚,

弯背插秧苗啊,插秧苗……

后面还有一段很流畅的过门。

1947年前后昆明师范学院附小游黑龙潭留影

歌声中的时局

1945年暑假期间,法西斯日本投降了,中国、美国、英国和苏联并列成为四强,暑假后开学,又传来联合国在美国成立的消息。经常到我们家里来的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的大哥哥和大姐姐教我们唱一首据说是美国人作的“联合国国歌”,因为曲调优美,旋律明快,我们很快就能和中学生,大学生们一起哼唱:

太阳与星辰罗列天空,大地隆起雄壮的歌声;

人类齐欢唱崇高理想,欢呼新世界的诞生。

联合国家团结一致,携手并肩;

为胜利自由的未来,奋勇前进!

1949年,我随父母到了北京,上了育才小学,后来进了师大附中二部(就是后来的101中学),这首歌一时被淡忘。后来听到高年级学生唱一首苏联名歌,曲调和旋律居然完全和我幼年时会唱的“联合国国歌”完全一样,但是,歌词则完全不同:

清晨一阵风吹过小河,爽气迎接你,迎接我;干嘛不高兴,蓬头姑娘,你听,汽笛响,多爽朗……

在小学和中学都和我同班的施光南告诉我,这是苏联的一首电影歌曲,叫做“相逢之歌”,是苏联有名的肖斯塔科维奇所作曲。

现在,这些歌的歌词和曲调,也许已经被很多人淡忘了,但是,我会记得这些: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那个时代人们在“联合国国歌”里表现的是理想和希望;在中学时代,表现的是我们这些在红旗下成长的年轻人的憧憬和向往!

抗战胜利后,昆明的老百姓和全国老百姓一样,最关心和希望的就是:不要再打内战了。我记得,当时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的学生们在街头和校园里演出过这样一出秧歌剧:“朱大嫂送鸡蛋”,演员是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妇女,唱词是:

母鸡下鸡蛋呀,咕哒咕哒叫啊,

朱大嫂收鸡蛋,进了土窑,咿呀嘿!

窑里的鸡蛋都出拿,出拿咿呀嘿,

十个鸡蛋刚刚好,拿起了鸡蛋出了门,

扭扭捏捏出了门,咿呀嘿。

鸡蛋送兵营啊,当兵的,你听好:

只要不打内战,圆圆鸡蛋吃个饱,

圆圆鸡蛋吃个饱,咿呀嘿!

除了这些略有欢乐喜庆的歌曲,我们也唱过悲伤的歌曲。1945年12月1日,昆明发生了“一二·一”惨案,国民党反动派用手榴弹炸死了“四烈士”:西南联大的学生潘琰(女)和李鲁连,中学生张华昌和南箐中学的老师于再。于是学生罢课,一个多月后,“四烈士”下葬,我当时已经考取西南联大附小,因此随着大学生们的送葬队伍,和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唱:

天在哭,地在号,

风唱着凄惨的悲歌,

英勇的烈士啊,

你们被谁残杀了?

你们被谁杀害了?

……

在昆明的幼年学生时代,我们是伴随着歌声长大的,童年的记忆总是和歌声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大学生云集的昆明,歌声活动尤其活跃,各种类型的歌曲都有机会表现。例如,美国电影“翠堤春晓”中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曾经风靡一时;还有一首“何日君再来”则在学生中略有争议。后来讽刺国民党反动政府和社会风气腐败的“茶馆小调”、“古怪歌”,则首创或率先流行于昆明。

我就是在抗战、民族解放、要求社会进步的歌声中长大,歌声联系着我的记忆——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故事和感情。歌声中有我们的记忆,记忆中有时代的歌声!

后来,随着我们国家的发展、进步、挫折、灾难,我也记住了一些歌曲,也懂得了:有音乐,就不会寂寞;有歌声,就不会孤独。记住了一首歌,也就记住了一段往事。

西南联大附小还有一首校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仅录于此,表达一个“以小充大”的校友对西南联大的先辈和大哥哥,大姐姐们的敬意!

西南联大附小校歌:

在这里四季如春,在这里有爱没有恨;

我们要活泼精神,守秩序,相敬相亲;

我们读书要认真;知识要多,头脑要清新;

能独立判断,能俭能勤;

发奋努力,好好的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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