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林家翘:永远追求第一等题目

2013-01-15 |

1月14下午,清华大学科学馆118会议室临时搭建了林家翘教授的灵堂。在学生自发做成的照片墙边,贴着学生写下的心形字条,表达对大师的思念和承诺。实习生姚宇摄

还没有来得及将他在生物学上的研究结果公之于众,著名应用数学大师林家翘就走了。

他学术生涯的起点和终点——清华大学,113发出了讣告。众多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航天学家为之震动——多年以来,林家翘的研究工作影响着多个学科的进展。

97岁的林家翘是在北京协和医院停止呼吸的,时间是2013113凌晨450分。很难估计在这个时间点上,世界上有多少人正在研读他提出的理论——对于学过流体力学的人来说,这是个很难绕开的名字。

他晚年的计划是将应用数学用到生物学上,认为这个领域“充满了机会”。在他创办的清华大学周培源应用数学中心,蛋白质结构是最重要的研究领域。

周培源应用数学中心副研究员洪柳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林先生2002年从美国回到母校清华大学定居,2005年左右行动不便,基本要靠轮椅代步,在2010年之前,他的思路清晰,此后逐渐衰退。他一直在撰写和修改与蛋白质折叠机理有关的论文,却总是不太满意,反复修改,拖着不去投稿。

洪柳说,以林先生的名声,发表文章并不困难,但他就是这样精益求精。

重质不重量是林家翘多年的原则。他还轻易不在自己指导的学生论文上署名,只要他认为自己的贡献还没达到联合作者的程度。洪柳说,自己有四五篇论文是在林先生指导下完成的,其他老师也有类似的文章,但林先生隐在后面。

晚年的林家翘深居简出,几乎不接受记者采访。应用数学中心的师生倒是常常可以见到他。在他卧床不起之前,他坚持出席该中心每周的讨论班,不论刮风下雨。人们常常看到他的轮椅准时出现在走廊里。他听完别人的讲座会参加讨论,持续时间通常有两三个小时。

洪柳在讨论班上作的一次主题报告,曾让林家翘很不满意。他搜集了一些材料,对一个问题做了综述。林先生听完后“非常生气”,对他说,你讲的我都听过了,没有任何新意,“下次要还讲这些,我就不来了,除非你讲一些新的研究”。

那次讨论会,同事们劝了他近半个小时,他才消气。

洪柳说,他“像小孩子一样”,可是他确实非常严谨,希望多听一些新的、前沿的东西,认为年轻学生不应该做一些大的综述,而是应该去做一些创新的东西。他要求学生们不能空口说白话,每讨论一个问题,论据都要列明出处。一些讨论的成果,要写成书面文章给他看。当他批评人时,表情是严厉的,如果他觉得一件事情是错误的,他会直截了当说是“totally nonsense(完全没有意义)”。

对生物学发生兴趣后,林家翘读了很多生物学著作。他读过的书里做满了标记,还贴了很多便签,记有他读书时的思考。

这种紧张的学术阅读一直持续到2010年左右。后期,他用有限的精力读了自己的老朋友钱学森、钱伟长等人的传记。

94岁那年,林家翘为清华大学学生开讲座时提出,做科研始终要“赶时髦”——关注那些热点的前沿问题。

他给学生们题词:“研究自然科学是没有终点的,可以作为一生的目标,及一生的业事。”

学生们还记得,那次讲座之前,他做了“认真而精细的准备”,表现出了对中国下一代的期望。

林家翘长期在美国求学和任教,是麻省理工学院的荣退教授。2002年,他86岁时决定回国定居。当时,他的好友、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已经在南开大学创办了数学所,林家翘说,因为有陈先生的先例,他愿意“落叶归根”,给母校帮忙。

周培源应用数学中心主任雍稳安告诉记者,回国这么多年,林家翘把国家发的生活费全部捐了出来。2007年,他还把一笔大概有400万元人民币的款项捐给了数学中心,那是他卖掉了在美国的全部股票。

“对他来说,没有金钱的概念。他根本就不想这些。”雍稳安说。有一次,雍稳安同林家翘谈话时发现,这位天才级的科学家,居然把自己捐钱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林家翘的记忆力后来确实衰退了。不过人们永远记得,他是曾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的天才学生。连一向眼高于顶的老朋友、著名历史学家何炳棣都对他高看一眼。

何炳棣曾回忆指出,1933~1934年,一年级新生林家翘选修萨本栋教授的普通物理课,季终考试时,萨本栋和同仁研究某试题所有可能答法,看林家翘能否选最简洁漂亮的答案,结果林家翘的答案出乎所有教授意料之外,“比预想的答案都要高明”!

1965年,林家翘应邀到何炳棣所在的芝加哥大学访问,两人见面后,林家翘说:“咱们又有几年没见啦,要紧的是不管搞哪一行,千万不要做第二等的题目。”

何炳棣后来把这段话写在了回忆录里。在他看来,林家翘的话正代表了“清华精神”,就是永远追求第一等的题目。

2009年起为林家翘做秘书的刘俊丽说,林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

刘俊丽的一项职责是为林家翘做一些书面记录。林家翘有时自己手写草稿,交由刘俊丽录入。每次他都对电子文档检查很多遍,字母的大小写和标点符号都要无误,虽然其中很多内容不是发给别人看的,只是给自己留存。

有时,林家翘写完一篇稿子,晚上睡觉前又想出一个更新之处,他会再叮嘱秘书去修改。他指导的学生洪柳的博士论文,他修改过的次数难以计数。

刘俊丽说,林先生的研究就是爱好,爱好就是研究。业余时间,他喜欢读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还特别喜欢《论语》,购入了多个版本,包括外文版,会比照翻译版与原文有无出入。

林家翘还曾让刘俊丽去借来数学、物理、化学方面的中小学教材,自己研究。“他非常关注中国的教育。他回国来创办数学中心,就是想为中国的教育做一些事情。”刘俊丽说。

林家翘这次生病住院令人感到突然。他“一向身体很好”。20121026,他夜里如厕时摔了一跤,住进了协和医院。

医生指出他脑袋里有淤血,必须完全休息。林家翘说,“我一天不做研究都不行”。清华的同事不得不在病床边陪他谈工作进展,才会让他稍微安心。

“他一辈子都是在做学问,做研究,让他猛地闲下来,躺在那里,他肯定会不习惯。”刘俊丽说。

刘俊丽说,在生命最后几天里,林先生的大脑依然保持思考。在病床上,林家翘关心的不只是清华大学,还包括时事。他让刘俊丽为自己读报。在生病之前,他关注的媒体议题是“中国崛起”,为祖国的进步而振奋。他不但读报,还会在报纸上做标注,把自己的看法做成笔记,夹在文件夹里。

林家翘家里最多的就是文件夹,柜子上、书桌上都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提醒秘书,自己的文件夹又用完了。半个月就会要再买三五个。

在林家翘人生的文件夹里,流动稳定性理论是重要的一页。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他在流体力学的流动稳定性和湍流理论方面的工作带动了一代人的研究和探索。

台湾已故的天文学家袁旗是林家翘的学生。他生前曾撰文回忆,因为流体动力学稳定性理论,林先生在流体力学界中的外号是“不稳定性先生” (Mr. Instability)

在袁旗的记忆中,林家翘个子不高,外表温文儒雅,待人和气,内在又非常强韧。因为在北京长大,他讲一口“京片子”,但祖籍福建,伯父林旭是清末戊戌变法而牺牲的六君子之一。

他说,林先生决不抢人家的研究成果,总是会把他人的研究结果公平地归于其创造者。他甚至一再把密度波的创始归功于林德布,其实林德布教授提出的密度波“非常粗略、原始”,与林先生精心构建、演绎出来的理论不是一回事。

袁旗还记得,林家翘70岁寿辰时,到场祝贺的诺贝尔奖得主李政道回忆起一件事情。李政道在费米指导下完成了博士学位,费米告诉他粒子物理没有前途,要他去做天体物理学,他就去跟钱德拉塞卡做天体物理学,也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钱德拉塞卡告诉他,天体物理学没有前途,要他去做流体力学。李政道又去请教林家翘,结果林家翘告诉他,流体力学没有前途,所以李政道最后又回到了粒子物理上。

等到林家翘90岁寿辰时,袁旗记起此事。他猜测,如果问90岁的林先生,做天体物理学前景如何,或许他会说天体物理学没有前途,去做生物物理学吧。

“不稳定性先生”以97岁的一生游走多个领域,成了天才式传奇人物。

他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导师是著名的导弹之父西奥多·冯·卡门。人们至今津津乐道,从大师冯·卡门的门下,走出了钱学森、郭永怀、林家翘等群星闪耀的名字。

郭永怀的夫人李佩有一次当众回忆,在钱学森、郭永怀、林家翘当中,“最聪明的是林先生”。

坐在轮椅里、白发苍苍的林家翘认真地纠正这位老友:“我也是用功的那种——不敢说是最聪明。”

(陈竹 张国)

转自《中国青年报》2013115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