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顾毓琇:偶有云山来洗眼

2012-09-03 |

去年年底三联书店出版的《王阳明》一书,勾起笔者写这篇文章的愿望。

此书的扉页上,写有题献给顾毓琇的字样,这令笔者心生好奇。作者秦家懿,是海外著名华裔学者,而顾毓琇被誉为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文理大师,晚年尤以中共第三代领导核心江泽民恩师的身份,声名播扬于两岸三地的媒体。然而翻遍《王阳明》一书,未见作者有任何交代与被题献者关系的文字。因此,无从知道,二人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因缘与交谊。正好手头有台湾华冈出版社出版的顾毓琇诗集《蕉舍诗歌一千首》一书,其中有《和王阳明先生》、《读王阳明先生(龙江留别诗卷)遗墨》、《和王阳明先生游南菴韵》三首诗,不难窥见,二人至少对阳明先生有着共同的兴趣。

写于1970年的《和王阳明先生》,是悲悼留在大陆的四弟顾毓珍病逝的诗。顾毓珍同乃兄一样,早年毕业于清华,负笈美国,获得博士学位。他去世之际的1968年,中国大陆文革烈焰正炽,两年后顾毓琇才得知弟弟去世的消息。在诗中,有“偶有云山来洗眼,遥闻烽火便焚书”、“空悲古国烽烟里,遥寄还凭饮酒篇”这样悲怆的句子,读来惊心。

曾经有人说过这样俏皮的话:所谓经典作品,就是那些名字被很多人知道,但却很少被人阅读的书。对于顾毓琇这样享有文理大师之誉的历史人物,特别是在披上“总书记恩师”这样的光环之后,对他的阅读似乎反倒顿显缺失。笔者穷搜尽讨,看到的,要么是后学的致敬、怀念文字,要么是对其身跨文理两大领域所取得成就的铺排罗列。笔者相信,单单阅读顾毓琇的成就清单,就是一个令人崇敬而疲惫的过程,因为其过于浩繁庞大。因是之故,有人凝练地概括其一生行止与成就为:电机权威、教育专家、文坛耆宿、桂冠诗人、话剧先驱、古乐泰斗、爱国老翁。面对这些辉煌而集于一身的称谓,有人发出“多智而近妖”的慨叹。

笔者根据平素对顾毓琇部分著述及与之相关资料的阅读,截取两个侧面,力图让读者增加对这位文理大师的了解。

顾毓琇与陈寅恪手稿之谜

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8年影印出版了陈寅恪的《隋唐政治史述论稿(手写稿)》,该书手稿的封面上有陈寅恪亲书“请交上海浙江兴业银行王兼士先生收存弟寅恪敬托”字样。文史学家鲲西先生在其《寻我旧梦》一书中推断,陈寅恪先生此书手稿得以安全保存,顾毓琇实为关键人物。

鲲西先生的论据是,陈寅恪托付保存手稿的王兼士,是顾毓琇的妹婿。而王兼士身为银行家,具有保险箱,手稿交其保存可谓万无一失。这部手稿在1980年由陶菊隐转达王兼士书信给上海古籍后,上海古籍派人去其处取得。对于这一时间的安排,鲲西先生推断也是出于顾毓琇的旨意。因为改革开放伊始,顾毓琇多次由美国返回大陆,是他认为1980年应是此稀世文献公诸于世人的适当时机。鲲西先生认为,顾毓琇“既为系铃又为解铃之人”。不过,鲲西先生承认,对于其间细节则无由知悉。

查顾毓琇回忆录《一个家庭,两个世界》一书,1980年这一年,中国大陆派出三个学术交流团体赴美,顾毓琇与三个代表团都见了面。对于中国大陆的对外开放动向,他已经有强烈的感知。不过,根据王兼士是其妹婿这一事实而推断出陈寅恪手稿系由顾毓琇安排保存,证据似嫌不够充分。

通读顾毓琇的回忆录,一个最深的印象是,顾毓琇确是交游广阔、急于公义之士,但也并非那种刻意低调、绝不扬才露己之人。相反,回忆录中,他对于自己的成就与荣誉,以及参与、推动的认为有价值的事情,不遑多让,记载颇详。如果陈寅恪手稿是由他安排保存的,相信他不会遗漏一记。《一个家庭,两个世界》成书于1982年,20118月翻译成中文在大陆出版时,书后附有顾毓琇写于2000年的《纪念60位师友》长文,其中就包括陈寅恪。上个世纪30年代初顾毓琇担任清华工学院院长时,曾与陈寅恪一家在清华西院近邻而居。顾毓琇曾请陈寅恪夫人代为向陈三立求字。在关于陈寅恪的这一篇中,并没有提到手稿之事。

不过,顾毓琇对于陈寅恪,从情感上委实怀抱无限崇敬之意。1969年底,陈寅恪先生去世,转年初,消息传到海外,掀起一片悼念热潮。《蕉舍诗歌一千首》中有多首纪念陈寅恪或与陈寅恪遗作唱和之作,顾毓琇对陈寅恪的感情,由此可见一斑。诗中有“昔日比邻交似水,今宵寻梦难为词”之语,透露出顾、陈二人君子之交的关系。这些诗证明,顾毓琇堪称陈寅恪的精神知己,如诗中有“考证再生缘本末,千秋寄慨泪沾巾”,说明其对陈氏撰写《再生缘》一书的理解,与余英时认为的《再生缘》是“中国文化的挽歌”,正异曲同工。纪念陈寅恪的四首七律中的第三首,气质高华,寄慨遥深,兹录如下:“秋意深沉夜不譁,星光月影树交加。云程迷失华胥梦,海屋依傍隐士家。故国不堪怀汉月,他乡到处闻胡笳。女娲炼石天何补,宇宙无涯生有涯。”

身上同样凝聚着中国文化精华的顾毓琇,对君子之交的陈寅恪怀抱深情,自然不难理解。

师友图谱与家国情怀

1997年,时任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出访美国时,专门到费城看望顾毓琇,由此,江顾师生关系进入媒体视野,得以广泛传播。

抗战胜利后,顾毓琇卸任民国政府教育部次长职务,出任上海教育局局长,同时身兼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之职,讲授运算微积课程。尽管根据记载,彼时顾毓琇每次由两名秘书陪同,坐着轿车来授课,与学生并无交流,但是,其清晰流畅的授课风格令学生们难以忘怀,以至于多年之后,江泽民还记忆犹新。

顾氏家族是江南望族,历史上人才辈出,重传承、讲门第属于必然。所以在顾毓琇的回忆录中,对自己家族历史着墨颇多,并对师友关系悉心加以记录。作为曾经的国民政府要员、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中央大学校长、中央政治大学校长,并有八年清华、四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求学经历,与顾毓琇亦师亦友者,数量自然可观。《一个家庭,两个世界》书后附录的《纪念60位师友》一文,其实多是对友朋辈的记录,对于美国留学期间授业老师的描写,都在回忆录的正文中。

细考顾毓琇的这份师友名录,除了理工科领域,其人文社科领域的师友,几乎清一色是蔡元培、胡适、陈寅恪、罗家伦、蒋梦麟、梅贻琦、陈岱孙、梁思成这类有欧美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其诗词唱和的,也同样多为萧公权、吴宓、蒲薛凤、叶公超、周策纵这样的知识分子。顾毓琇交友之道的旨趣与图谱,一望而知。

但是,从笔者接触到的顾毓琇的文字中,无论是台湾还是大陆出版的,都很难发现意识形态色彩,也绝少易代鼎革之际的忧愤之情。这一点,他的朋友、著名政治学学者萧公权恰好与之形成对照。在萧公权的词集《画梦词》中,充满山河破碎、故国不再的感愤,其中在一阙和顾毓琇的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凋尽枫林天不管,伤心画稿随时换。故国山河颜色变,纵得来归,散尽登临伴。”而顾毓琇则绝少这样的悲情。在他的数量不多的涉及改朝换代的诗篇中,关怀似乎更大些。比如他的《清明杂咏》中有“六十年来多少恨,谁知鼎足又三分”的句子,表达的是对中国未能实现统一却走向分裂的憾恨,至于什么姓氏掌权,并不措意。所以不难理解,上个世纪70年代,他即开始与中国大陆共产党政权来往,同时到台湾时,也多次到蒋介石陵墓前拜谒。这与他脚踩几只船全然无涉,而与其心中蕴藏的更大的关怀有关。这一点,从其堪称浩瀚的诗词作品中不难得到印证。

1989年政治风波之后,中国的国际处境一度相当艰困。过后四个月,顾毓琇来到中国,向当时的江泽民总书记提出顺应民意,重视民生,取信于民的建议。同时鼓励中国当局去掉自卑感,树立自尊心,增强责任感。1991年、1992年,90高龄的顾毓琇两次回国,此时,他的建议是“文化开发、经济开放、政治开明”,今天看来,这些建议,价值犹在。上个世纪30年代,顾毓琇曾是胡适主持的《独立评论》的重要作者之一,其所撰文章,主题紧紧围绕中国的救亡图存、文明强大,半个多世纪过后,一瓣馨香不绝如缕。

在回忆录中,顾毓琇提到,1927年,他曾在哈佛选读“科学的哲学”课程,由著名哲学家A·N·怀特海任教。顾毓琇读过怀特海的多本著作,在向人推荐怀特海的《观念的历险》一书时,他写道:“当一个人面对落日、直呼‘啊!’时,文明(或者文化)便由此萌生”。一个能写出这样的话的机电专家、理工巨匠,无疑是瑰丽的云山,值得后人常常去瞩目、洗眼。

(章诗依)

转自《经济观察报》2012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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