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赵宝煦:只求立世治学,无意升官发财

2012-02-16 |

得知赵宝煦先生仙逝的噩耗,极为悲恸。赵先生是北京大学资深教授、著名政治学家,是我们敬仰的老师辈的老师。他在当代中国政治学和国际政治学这两个学科开创性的贡献为海内外学界所公认。

近年来,我协助赵先生做了一些口述历史的工作。先生喜欢喝茶,他在每次访谈之前都泡好茶静静地等我。在一杯清茶和一抹夕阳的陪伴下,一个世纪的风雨兼程在留声机里跳跃辗转。

赵先生晚年的谈话,对青年时代在西南联大求学的经历多有提及。先生于19431月从北平离家南下,194311月到昆明进入西南联大,再到19465月西南联大解散,他在西南联大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年半的时间。但这两年半给赵先生身上深深地打上了“联大”烙印。

赵先生到西南联大之后首先就读的是化学系,后来转到政治学系。当时联大政治学系的系主任是张奚若。在转政治系的迎新会上,张奚若对新生说:“学政治系是升官系,经济系是发财系,假如你要是抱着升官的目的到我这来呢,我告诉你你走错门了。你要是升官呢,你上小龙坎,就是在重庆南岸的中央政治干校,你要做官你上那儿去。你上我这来你要是拿了文凭,结果你就绝对做不了官,因为国民党绝对不喜欢我们这里出来的人。你要是想当个学者,我要先告诉你四年我培养不出学者来。那你说你到我这来干吗呢?我就告诉你到我这来就学一个念书的方法,如果以后你愿意念书你就学一个念书的方法。”赵先生听后大为震撼,从此走上政治学研究的道路。

赵先生知我有“联大情结”,在88岁高龄还专门书写了《西南联大校歌》馈赠于我: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斯人已去。我默默诵读赵先生书写的联大校歌,回忆他的联大故事,越发理解他身上的联大精神。冯友兰先生撰文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提到西南联大可供纪念的四点意义:联大的使命“与抗战相终始”,并最终扭转乾坤,实现报国使命;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联大“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联大记载的历史是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唯一成功的南渡北返。这四点意义可以归纳为两大层面的精神内涵:追求民族独立、进步、富强、文明的爱国主义情怀,崇尚自由、民主、和谐、自然的学术自由传统,也暗合了“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

赵先生一生为人为学的轨迹莫不如是?先生晚年回忆,他在青年时代读了很多杂书,对他后来影响较大的有两本书:一是上海生活书店出版的巴金翻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一是南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

《门槛》说在一个荒野里天昏地暗,冷风呼啸,飞沙走石,就有一个黑的屋子,屋子门口很厚的棉布帘子。一个姑娘在门槛前说:“你让我进来吧。”里面一个声音就说:“你不能进来。这里面等待你的是饥饿、死亡和各种非刑。”这位姑娘坚定地说:“我愿意,你让我进来。”那个声音回答:“你死了没有人纪念你,甚至有人咒骂你。” 这个姑娘说:“我还是要进来”,最终跨进了门槛。最后有两个声音,一个就说“一个傻子”,另一个就说“一位圣人”。赵先生说:这个故事给他印象很深的,就是一个殉道者的精神。不是说什么名留青史,你死了别人还要咒骂你,但是他认为是对的我就坚决要做。《门槛》中俄罗斯女郎执著的殉道者精神,激励他毫不犹豫地参加革命。

爱国主义的情怀和追求进步的思想,贯穿赵先生的学术道路。赵先生在青年时代冲破日伪的重重封锁,不远千里南行昆明,追寻救国真理;他在西南联大创立“阳光美术社”,用犀利的画笔作为匕首和投枪参加民主运动,与反动势力作坚决的斗争,并从此走上革命的道路;新中国成立后,他辛勤耕耘,培养了一大批政治学和国际政治学领域的专家学者,为推动这两个学科的学科建设和学术发展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改革开放之后,赵先生以花甲之年远涉重洋,先后出访了欧美、日本、印度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在美国哈佛大学、加州伯克利大学、苏联社会科学院、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等著名的大学和学术机构发表演讲,积极对外宣传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和中国政治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先生在1941年写下的《灯蛾》一诗,为他爱国进步的一生做了极好的注解:“在暗夜里追寻我底爱,展翅向昏黄的灯光飞来。纵使灯火会烧焦我底肢体,我不埋怨,这一切原是我自己安排。”

另外一本影响先生甚深的书是《世说新语》。《世说新语》中放浪形骸的魏晋风度和自由宣泄的个性,使赵先生崇尚纯真自然,本能地鄙视各式各样的道学和教条。赵先生坦言,这一条虽使他在革命队伍中屡遭诟病,也至今不悔。

赵先生说起他受西南联大最深的影响就是学术自由的理念。因为学术自由的理念,他在学术上提倡“和为贵”、“中庸之道”、“君子和而不同”;因为学术自由的理念,他厌恶伪道学,不喜矫揉造作,更反对千篇一律、机械一致——正如先生在文章中写道:“彩虹所以美丽是因为它有七个颜色,钻石所以璀璨耀目是因为它的许多晶面能从不同角度反光”,“先秦诸子若都叨唠着同一的见解,当时学术文化的高度发展又从何而来?”因为学术自由的理念,赵先生推崇西南联大的办学思想,对学生因材施教,不求全责备,只要求学有专长,放手让学生自由发展、自由竞争。今天在艺术创作和艺术研究领域卓有成就的徐冰教授和白谦慎教授,当年在艺术兴趣的培养和艺术天分的发掘上,都曾得到赵先生亦师亦友般的启蒙和鼓励,而赵先生本身的专业却是中国政治学和国际政治学!

而在90年的人生历程里,赵宝煦先生的立世和治学,深得《门槛》和《世说新语》人物的风骨,兼有爱国进步和自由民主的精神。这恰恰是西南联大传统的精髓所在。

(吴子桐)

转自《中国青年报》201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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