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原溟(1950生物)
吴征镒师荣获2007年度国家最高科技奖,作为曾受业的弟子,感到无比自豪。九十余高龄仍在为他钟爱的植物学殚思尽力,毕生硕果累累,是我们华夏的光荣。

吴征镒老师
1946~49年吴老师在清华大学生物系任讲师时,执教植物分类学,我有幸就学于他。他讲课严谨生动,重点突出,明确地指点植物分类的凭据和每个品种的主要特征。还带我们去玉泉山等地采集标本,认识北方的草木。中午,我们同坐在山坡上野餐,无拘无束地谈笑。
当时,生物系大实验室的壁上悬挂着我国和世界生物学先驱的画像,其中一位——编写38卷《植物名实图考》的吴其浚先生(1789—1847),是征镒师的曾祖辈,其浚先生用生命的最后七年完成这部承先启后的植物志,是清代的大学者。
征镒师是扬州吴氏家族后起之秀,多才多艺,记忆力极强。作家汪曾祺的《晚翠园曲会》文中生动地回忆了昆曲会的轶事:“正晚上拍着曲子,从窗外飞进一只奇怪的昆虫……吴征镒捏在手里看了看,说这是竹节虫。”“他记性极好,文化大革命被关在牛棚里,一个看守他的学生给了他一个小笔记本、一支铅笔,他竟能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完成一部著作,天头地脚满满地写了蠓虫大的字,有的资料不在手边,他凭记忆引用。出牛棚后,找出资料核对,基本准确。他是学自然科学的,但对文学很有兴趣,写了好些何其芳体的诗,厚厚的一册。他很早就会唱昆曲,唱老生,他身体好,中气足,能把弹词的《九转货郎儿》一气唱到底。”他在新时代赓续祖辈的志业,成为我国命名植物最多、编植物志最勤的分类学家。在150年中,两吴前后辉映地为植物学作大贡献,这应是我国科学史的一段佳话。
征镒师热切地关注国家的命运,早在西南联大时期就站在争民主、反独裁的前列,钦佩闻一多、李公朴和“12.1”四烈士的献身精神。在北平学生抗暴、反饥饿反内战、反美扶日等运动中,他一直坚定地支持学生的正义行动。北平解放前,我虽不知吴老师的地下党员身份,但知道他思想进步,对学生非常恳切。
1947年11月25日的晚上,我与同班同学黎世杰(现名黎全)一同访问吴老师,畅谈了一小时。回宿舍后,我记下了老师教导的要点。难得的是,这份记录至今仍珍藏着,成为本文的根据。
吴征镒师谈话的主题是当时的政治局势、知识分子应如何面对,以及生物科学的未来。
一、对政治局势的分析
针对不久前发生的浙江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于子三在狱中被国民党当局杀害、清华等校学生罢课抗议、华北的大学教授们发表保障人权宣言等态势,吴师告诉我俩:目前已是决战阶段,属于第二战线的学生运动受到重压,不像前一年那样轰轰烈烈了。我们革命者要积蓄力量以谋大举。在一定的成功条件下,学运应该用最少的牺牲一鼓而克,而不要冒险恋战。现在,主要应采取各种迂迴方式来加强内部团结以及继续唤醒中间和落后的知识分子,去掉颓废,拥护革命。革命就是日新又新,使一切方面合乎时代潮流。
吴师看到我俩有急躁情绪,开导说:人的生命过程中有许多量变和质变的阶段,如鲁迅,有抄古碑的时期,也有革命的时期,前一时期为后时期积蓄力量和准备。
二、在火热的民主斗争中,知识分子应如何攻读专业
吴师说:一个革命家不能一天到晚除“革命”外什么都不做,因为革命生活正是在各种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没有生活、学习,就没有革命。革命家应有的革命的态度是认真彻底地读他该读的书,包括专业书籍。他说:我深切看到我国的科学根底太差,所以下功夫发掘旧有的植物学(包括药用植物学)遗产,想在其中收集经验作今后改革我国生产和科学之助。一个革命者,也要读书、吃饭、恋爱……这些都是他革命生活的一部分,都要用革命的态度去正确处理。
三、关于生物科学的现在和未来
吴师在谈话中只是捎带提示了几句,没有更多展开。他说:达尔文进化论是资本主义兴盛时期的产物。自然科学是社会生活中最高级的产物之一,所以,它的发展需以社会的全面进步为前提。将到来的新社会中,生物学的研究方法和研究准则会有许多革新,如:有计划;大规模;以人民利益为研究目的(而不是帮闲)等等,但新方法仍得由现在的方法扬弃得来,不会凭空产生的。
从这内容丰富的一夕谈,既可看到60年前吴征镒老师红专并进的成熟思维——他的远大目标,那时已打下基础;又体现了他循循善诱的满腔热忱,师生都敞开心扉赤诚相向。当时那种亲切诚恳的师生关系真值得怀念传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