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解放前清华学运中的工友夜校

2009-01-15 |

潘永奎*1951化工)

解放前清华的工友夜校是清华学运的一部分。1946年秋,清华大学复校,从全国各地来到清华园的新同学们初步接触到进步思想的新鲜气息。经过1946年冬的抗暴运动,思想认识逐步提高,参加学运活动的人数逐步增多。到19475月反饥饿、反内战运动时,就有大批同学参加,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五·二○” 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游行中有两支积极分子的队伍:一支是宣传队,几个人一小组,沿街向群众宣传;另外一支是纠察队,手拉手维持游行队伍秩序,以防被反动派冲散。运动高潮过后,校园里的社团活动如雨后春笋。游行时的宣传队员多参加了识字班(下乡教农民子女识字);纠察队员多参加了工友夜校。同年6,在工友夜校中建立了“民青”组织,次年春末又建立起了“地下”党组织。我自己就是这样参加工友夜校的,并在工友夜校参加“民青”,然后又入党的。

工友夜校的活动内容,一个方面是做工友工作:举办夜校,接近工友,传播革命思想。夜校文化课有识字、算术等课程,晚上在同方部的教室上课。教材由老师自己编写。由于处在反动统治的高压气氛下,有的工友到夜校来上课有顾虑,再加上工友们的工作和居住都很分散,不便统一上课。随着反动当局对学运迫害的进一步加剧,工友夜校的活动方式,转变为深入工地和工友宿舍,和工友谈心,交友,启发觉悟,建立争取工友福利的合法组织,配合学运斗争。我们和工友建立了比较广泛的联系,机械系的金工场、总务处的管工班和畜牧场(供应全校牛奶的养牛场)等工友比较集中的地方,也是我们去得较多的地方。

大约在1948年四五月份,也就是我入党前后,吴海泉为主,也带领着我,到处找工友串联,成立了一个清华工人的“福利会”,选举几个为人正派、热心公益并有一定威信的中年工友为会长(由于年代相隔久远,具体人名记不起来了);由福利会出面,发动过几次争取工友福利的合法斗争。(校史研究室20044月编印出版的《清华革命先驱》一书中说清华大学在解放前成立了工会,吴海泉“组织并领导了清华大学工会”。其实是福利会,不是工会。)此外,在1948年底,也就是清华解放前两三个月的时候,曾在青年工友中成立了一个“患难互助会”,活动内容主要是学习、宣传进步思想,相当于学生中的读书会性质。

在“反美扶日”(反对美国扶植日本帝国主义)、“反迫害,争民主”……等运动中,学生罢课一两天,以示抗议。工友也罢工一两天,以支援学生的正义行动。有些不能停止的工作(例如开水房),工友罢工,就组织学生代劳。这样,既壮大了罢课声势,又增进了同学和工友的接触。了解工友的工作、生活情况,对学生自己也是一种教育。有一次我去访问一个工友,他正在做饭。我见他在取暖的煤球炉上倒扣一个瓦盆,瓦盆上有许多小孔,他擀了一张粗面饼子,放在瓦盆上烙(不用油,不粘盆),就当作主食;把大白菜切碎,撒点盐,凉拌一下,就当作主菜。他说他常年这样吃饭。又有一次,畜牧厂的工友对我讲述他的生活经验:“如果感冒发烧,你不要请假休息,照常干活,出点汗,就抗过去了;如果卧床休息,反倒真的病倒了”;又说:“考问一个人有无实际养牛经验,只要问他牛粪是什么味道?我们天天起牛粪,免不了溅入嘴中,都知道牛粪是苦的。如果他不知道牛粪的味道,说明他没有养过牛”。我毕业参加工作后一贯不怕苦、不怕累,不娇气,大概和我受过清华工友的教育有很大关系。

工友夜校活动内容的另一方面是做同学工作,夜校其实也是一个学生社团。参加夜校工作的大学生一度有好几十人,比到夜校听课的工友还多。大家相聚一起,联络感情,传阅进步书籍,学习讨论,并在积极分子中发展组织。19476月,吴海泉和我相继加入“民青”,吴海泉任“民青”组长;19483月吴海泉入党,5月他介绍我入党,成立了工友夜校党小组。党小组成立初期,艾知生、何祚庥都曾一度担任过组长,但都时间不长,因为他们自己不在工友夜校,又忙于其他工作。不久后,就由吴海泉任组长。进入1948年下半年后,党员人数增加,于是成立了工友夜校党支部。吴海泉任支书,潘永奎、庄沂任支委,后来梁桂明也曾担任过支委。党员还有赵宗鼐、银重华、徐智、李光远、李宗禹、许建钺、张履谦、张忠永、苟澄中……等(这些同志,有的是我们支部发展的,有的是从外部调来的;我们支部发展的党员也有不在工友夜校工作的,如刘惠群、何晋瑞等)。在工友中我们也发展了三个青年党员:机械系金工场的赵凤山、学校总务处管工班的裴 全、同方部工友佟永旺。

工友夜校支部是清华南系党组织的支部。工友夜校中还有许多积极分子,如:吴时生、钱绍兴、员 达……等人。他们思想进步,和我们常在一起讨论研究问题,关系融洽,有时也有些争论。他们不是我们支部的党员和盟员,我们猜想他们大概是北系的同志。后来由于斗争形势严峻,夜校的教学活动基本停止,支部的活动转为深入群众,个别交谈及组织福利会等,和这些同学的往来也就少了。

那时侯,我们支部的党员,包括支书和支委在内,全是预备党员,缺乏工作经验,工作效率也不高,但革命热情很高,有甘为革命献身的斗争精神和革命浪漫主义豪情。我们所做的工作其实也很有限,但每天都忙到深夜,甚至废寝忘食。吴海泉读物理系,常常缺课,到1948年暑假后,他已经被校方停止了学籍,学生宿舍也已经没有他的床位,但他仍坚持工友夜校支部的工作。明斋宿舍楼的各层拐角处,都有一个能放一张床的三角形小房间。我以有肺结核病避免传染别人为理由,申请独自占用在二楼西头拐弯处的房间。找来一张木制双层床,吴海泉睡上层,我睡下层。我们共同生活,不分彼此。我的房间就是工友夜校支部的秘密工作室。吴海泉那时已经没有助学金,但手里有一只在1946年离开四川老家时带来的金戒指,其实不是什么戒指,而是一根金丝绕了三个小圈。有一次进城游行,他托我把它卖掉。我从西四一路小跑赶到前门外的一个金店,店员用试金石一划,成色非常好,就卖了些钱,够他生活开销几个月。有时在工作之余,临睡之前,他带领我们共同背诵入党誓词,互相鼓励。誓词内容有:“我愿牺牲一切,甚至抛弃头颅,流尽最后一滴血”,“我愿继续奋斗到底,至死不渝,在危难时不逃避,在消沉时不灰心”……等语。回顾过去,那时我们作为共产党员,理论水平、思想水平、工作水平都还很低,思想修养也有很多小资产阶级的毛病,我自己是个书呆子,但那时的革命热情和奋斗精神是十分可贵的。现在海泉同志已故,我借此机会,追忆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以资怀念。

1948年底,这时清华大学已经解放,而北平城尚未解放。党组织从工友夜校支部抽调吴海泉、庄沂、张履谦、银重华、张忠永、苟澄中……等约半数同志,参加人民解放军军管会接收石景山钢铁厂。工友夜校支部还剩下李光远、李宗禹、许建钺、余兴坤、徐智、赵凤山、裴全、佟永旺……和我,由我临时负责。这时期主要工作是庆祝清华解放和迎接北平解放。

2月初清华迎接解放军入城宣传服务队中有一支清华工友小队,共13人,领队的是我。正值寒假,气候寒冷,还下着雪,晚上在一个中学的空屋子里住宿,屋里没有床铺,却有长椅子。两张长椅子拼起来就是一张床,各人把自带的行李铺上,睡觉过夜。我因为有肺结核病,为避免传染别人,所以睡在室外屋檐下。我们这个屋子没有取暖火炉,哪知隔壁屋子有人生火取暖,炉子的烟气通过插在隔墙墙空里的烟囱排到了我们屋子。屋子里的12个工友都被煤气熏了,我在室外却不知道。幸亏有一位年长的工友,半夜起床解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他意识到是煤气中毒,爬到门口,开了门,接着又打开窗户,救了大家一命。这件事情,我想起来真是后怕,假如12位工友遇难,独我一人活着,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19492月,组织上派电机系助教王先冲同志来工友夜校支部任支部书记,我当副书记。这期间,曾做过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在清华工友中进行工资改革,不是涨工资,而是要紧缩开支,以支援革命战争。我们对劳动工资工作毫无经验,做了一阵方案测算,后来传达下来新指示:再怎么困难也不能减工人的工资,工资改革停止进行。第二件事情是成立清华工人的工会。酝酿、讨论、提名候选人等,弄的差不多了,组织上传达下来新指示:教职员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不能单独组织工人的工会,该项工作暂停进行,待条件成熟后,再成立教职员工统一的工会。从这两件事,我们体会到,建设新社会的工作,其实比推翻旧政权的工作更困难,更复杂,要求政策性更强。我们的知识不足,水平不够,需要加强学习。暑假期间,上级组织指示,解放后的学校当局是人民政府领导下的学校当局了,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工友工作应该由校当局负责。因此从1949年暑假开始,工友夜校支部的教师和工友党员转入教职员工支部,学生党员并入暑假临时支部;暑假后,学生党员转入各自的系级支部。至此,工友夜校支部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任务。

工友夜校从成立到停止活动,历时约一年;工友夜校党小组、党支部从成立到撤消,历时也约一年。一年时间,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但这是革命形势如排山倒海,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的一年,因而是难忘的一年。工友夜校和工友夜校支部的工作仅仅是革命洪流中的一滴水,但对我和我的战友们来说,是走上革命道路的开始,是初次的战斗洗礼,因而是难忘的经历。那时候战友之间生死与共的战斗友谊,也是难忘的友谊。

* 作者曾任齐鲁石化公司副总工程师、教授级高工。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