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浅析西南联大成功之路

2009-06-16 |

——纪念西南联大成立70周年

唐绍明(1952经济)

西南联大,是一所战时联合组成的大学,由于它所处的特殊历史条件,决定它具有很大的特殊性。它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但没有被困难所压倒,却激发了广大师生同仇敌忾的爱国热情;它处于西南边陲,但没有被环境封闭所影响,却利用相对稳定和宽松的条件,发展了学术自由和民主;它由北方三所著名大学:北大、清华、南开联合组成,但没有受门户之见的束缚,团结合作,共展所长,创造了许多奇迹。它以自己九年的存在,屹立于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创造了众所周知的成绩,表明西南联大的广大师生,继承了三校所传承的五四精神,汲取了近代教育的成功理念,结合西南联大的实际情况,迎接时代潮流,努力实践,不断创新,探索出一条成功的大学之路,值得我们今天去辨析、参考和借鉴。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全体师生合影(194653日)

1942年昆明市运动会(马约翰任总裁判长,王英杰任径赛裁判长)上,联大荣获总分第一。图为1600米接力赛的冠军照。左起马约翰,谭申禄(机械),冯跃宗(机械),吴仁声(航空),×× (吴仁声提供)

一、大学之道,重在大师

教师是学校的教和学这一对矛盾中的主要方面,在大学中居于主导地位。因此,探讨西南联大的经验,自应遵循教学进程,先从教师谈起。

西南联大常委、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在1931年就任清华校长时曾经指出:“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那时的清华,校园优美,建筑恢宏,有的是大楼。但他作为一校之长,却认为仅此不足以办好大学,关键是要有大师。为此经过短短六年的努力,使清华由后起之秀,迅速接近世界水平。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三校南迁,梅校长以常委身份主持西南联大校务。在既是战时又是临时的情况下,联大没有大楼,有的只是简易的教室,茅草屋宿舍,物质条件之差可谓“不得了”。但三校一经联合,便汇集了大批著名的专家、学者。经过九年一贯的努力,弦歌不辍,终于结出人才和科研的丰硕成果。这充分证明了“大学者,有大师之谓也”的正确性。

二、办学之道,重在民主

在大学里,最了解学生、最了解教学要求和教学方法的是教师,也就是说,最了解教育规律的是教师。因此,教师不仅负有上好课、教好书的责任,还负有办好学校的责任。办学之道,在于依靠教师,民主办学。

常听人说,西南联大的管理模式是“教授治校”,以战前清华为蓝本。据马叙伦先生回忆,战前很早,北大就有评议会,有“教授治校”的计划,评议会负有审订学校预、决算和聘任教授的权力,各大学仿效之。但在战前清华,由于历史的原因,“教授治校”做得比较突出。清华的教授有自己的教授会组织,是学校的最高权力机构;教授会选出评议会,具有学校最高决策权。那时,“许多事情由他们决定,比如聘教授,他们决定了就行了,校长不管。”(戴世光语)“过去清华在聘请教授及专任讲师时,都先要经过聘任委员会的审查同意,经评议会核定。”(施嘉炀语)“教务长就是由教授会选举产生的,这从1926年起就如此,以后一直沿续下来。”(韩咏华语)由于梅校长思想作风比较民主,与教授会合作比较融洽,掌握学校领导权的教授会治校制度在清华得以运行。

但是,西南联大是由三所著名大学联合组成的,各有自己的领导管理体制。因此,面对三校联合后的新局面,西南联大遵从教育部的指令,没有实行清华式的“教授治校制”,而是由三校校长联合组成学校校务委员会的“常务委员会”,简称常委会,校长为常务委员,简称常委,常委会是学校的最高权力机构,具有最高决策权。这个“常委制”实际上是“校长集体负责制”,是“校长负责制”的一种新形式。

不过,北大、清华、南开继承了五四运动的爱国、民主、科学的光荣传统,在办学方针上贯彻了依靠教师、民主办学的精神。三校联合后,民主办学有了进一步发展,“教授治校”作为一种办学理念仍得以贯彻。细加分析,有以下三方面因素:

1.西南联大有一支团结奋进的教师队伍。

西南联大的教师,不论是名师或新任助教,普遍具有强烈的主人翁责任感,有很高的办学积极性。首先他们受过中国传统教育的熏陶,具有尊师重教的传统观念,重视教育,爱护学生。其次,他们经受过中国百年来积贫积弱、备受欺凌的苦难,有强烈的“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的理想,对教育事业一片忠诚。再次,国难当头,联大教师饱受国土沦丧、颠沛流离的困苦,激发出高昂的爱国主义思想,有抛开个人利益,抛开门户之见,克服困难,一心办好学校,培育人才的决心。由此也激发了西南联大的团结精神,教师之间、师生之间、三校之间均如此。无私、友爱、团结,这是西南联大的优良传统,这也是能造就众多人才,驰名中外的重要原因。

1942年教育部发令,给兼任行政职务,如教务长、训导长、总务长、院长、系主任的教授发放“特别办公费”,但被这些教授们拒绝了。此举显示了他们愿与广大教职工同甘共苦、共度国难的高尚情操,透露出他们为联大办学不计报酬、无私奉献的崇高精神,表达了教授们参与办学的高度主人翁责任感。这样一支团结奋进的教职工队伍,成为联大民主办学的坚实基础。

2.西南联大有一套有效的组织管理形式。

西南联大的行政管理有三层机构:

一是校常委会。前面说到,它由三校校长任常委,外加一主任秘书,合组而成,是全校最高权力机构。平时负责研究处理日常工作和事务,每星期开一次会,由校常委和三长(教务长、训导长、总务长)、五院长(文、法、理、工、师范)参加,校常委为主席。据文件规定:三长和五院长参加会议属列席,他们不是正式成员。所以这个校常委会实际上是校常委会的扩大会,或说是扩大的校常委会。

二是校务委员会,其会议名称为校务会议。由学校主要行政领导和教授代表组成。行政领导包括:校常委、三长、五院长,加上教授代表7~11(每年不等),校常委为主席。实际运作是一年开一次会,研究决定学校年度预算和决算、院系设置、规程设定和学校发展等问题。校务会议是校常委会领导下的一个决策机构。

三是教授会,由各系教授按照分配名额选举代表组成。它的职责是反映教授们的意见;审议教学和研究事项;审议学生训育和毕业成绩、学位授予事项;接受校方交议的事项。它是一个咨询性机构。在“一二·一”运动中,它积极参与处理学生运动问题,一方面反映教授们对政府镇压学生运动不满,发表时局宣言,抗议当局暴行;另一方面,作为沟通校方和学生的桥梁,以教师的身份,协助校方对学生运动进行积极的疏导。教授会(时周炳琳教授任校常委会代理主席、教授会当然主席)在“一二·一”运动中发挥的作用十分明显,为广大师生所肯定。

此外,学校还因各种专门问题的需要,成立有各种主要由教授组成的临时的专门委员会,如校舍委员会、聘任委员会、图书设计委员会、理工设计委员会、一年级学生课业指导委员会、毕业生成绩审查委员会等,就各专项问题进行研究,提出可行性意见,交校常委会参考决定。

还应当看到,行政领导中,无论是三长或是五院长,均由教授会推选产生;校务会议有教授代表参加;对各种专门问题研究充分听取教授的意见。教授们正是通过这些组织管理形式,积极参与到西南联大的办学中来,发挥了重要作用。

3.西南联大主事者的民主作风。

校常委三人中,被推举主持校务工作的是梅贻琦先生。梅先生是清华早年留美生,习工科,学成后归国,任教母校,于1931年出任清华大学校长,使学校步入稳定发展时期。在社会激荡、校事复杂的情况下,他常说:“吾从众”,显示了他的民主作风。梅先生主持联大常委会工作后,于1941年纪念清华成立30周年时,特发表《大学一解》一文(该文由梅校长拟纲,与潘光旦教授讨论,由潘执笔,梅最后审定,似可视为梅、潘二人合著),阐述通识教育、尊师重教、自我修养、民主办学、学术自由、大学的社会功能等教育见解,及其在联大办学中的贯彻和体现。梅校长一向寡言,但1948年初夏,当国民党政府逮捕清华学生,事先将逮捕名单通知梅校长本人时,他即行召集校务会商讨对策,并迅速表示学校要对进步学生尽力加以保护。西南联大民主办学得以成功,和主事者的民主思想和作风有很大关系。

三、治学之道,重在自由

一个学校的教学水平,取决于教师的学术水平、治学水平。西南联大继承了五四的民主、科学的传统,在治学上强调学术自由,正如西南联大纪念碑所说:“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大学一解》对此有专门的叙述,在联大得以体现,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

1.学术自由,首先是选择的自由。

在西南联大倡导学术自由最力者,当推史学大师陈寅恪教授。他在联大任教时间不长,但此前曾担任清华大学教授十多年。在1929年所撰王国维纪念碑铭中,倡导“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贯认为学术自由是学术的生命,对联大师生以及学术界影响深远。

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般理解是指学术活动应不受外界政治的干扰,使学者能够对各种思想体系、学说、观点有自主选择的自由,在研究中有自主发挥的自由。有选择的自由而后有自主发挥的自由。陈先生认为,政治是一种权力,权力的运用具有强制性,将它用于学术时,无论它所提倡或反对者为何,对学术来说都是一种不平等,成为加诸于学术和学者头上的一个“桎梏”,就必无自由研究可言。

陈先生在这里反对的是强制的压力,呼唤的是选择信念、思想体系、学术观点的自由。在学术研究上,不管是什么思想,强制人接受,他都反对;至于个人最终选择什么,纯属个人之事,是每个人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

西南联大处于国民党统治之下,大环境决定了政府可能有干预学术自由。但学校在云南,离国民党统治中心远,可以借重地方势力,相对地为学校争取到一定的自由空间。西南联大之所以能够培养出众多著名学者,“外来的干涉少”是重要原因。西南联大的这一经验,留给后来办学者和治学者以重要启迪。

2.学术自由,尊重各种思想观点存在的自由。

西南联大继承了北大“兼容并包”的传统。虽然名师云集,学说纷呈,但却能“八音合奏,终和且平”,从而营造出浓厚的学术气氛。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思想,各种各样的政治主张,各种各样的救国救民之道。有陈序经教授提倡的“全盘西化论”,也有冯友兰先生等主张的“文化本位论”。此时的陈序经教授和冯友兰教授同在西南联大任教,一位是法商学院院长,一位是文学院院长,观点的对立并不妨碍他们相互尊重,合作共事。陈先生在联大的领导层中是代表南开的,他在庆祝西南联大成立纪念日时,专门撰文在重庆报刊发表,强调团结合作在西南联大办学中的重要作用和成果。此后,陈先生对自己的观点做出修正,凸显其思想本质为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实现国家的工业化、现代化,其积极意义是很明显的。这种科学的自我探讨精神,只有在平等、平和的气氛中能够求得。

良好的学术气氛,也可从“一课多教”这一联大特色中见之。如楚辞、唐诗、中国通史等,主讲教师不止一位,观点不尽一致,可以各攻所专,各讲所长。如中国通史,雷海宗教授和吴晗教授,观点和讲法各不一样;如统计学,杨西孟教授侧重理论,戴世光教授侧重应用。学生可以自由选听,一如在百花丛中采蜜,把学习看成一种精神享受,学习积极性极高。有些工学院的学生还向院领导提出要求,请一些文法学院教授专门去给他们开讲(工学院和文法理学院不在一处)。

此外,教师之间,互相学习、虚心求教的风气也很浓重,表现在互相听课上。如冯友兰教授听汤用彤教授讲魏晋玄学,堂堂不缺;闻一多教授听沈有鼎教授讲《易经》;王竹溪、沈有鼎教授听唐兰教授讲古文字学……凡此种种,不及备述。教授之间还存在跨学科合作的情况,如汤佩松教授和王竹溪教授,一位是植物生理学家,一位是物理学家,亲密合作,共同研究,做出成果,几十年后仍被国际学界所推崇。

至于不同的政治观点,作为学术讨论,在西南联大也有一定程度的存在,有不少老师在课堂上宣传进步思想。在西洋经济、政治、社会等思想史课程中,授课老师均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做出一定的介绍。赵乃抟教授在联大开过“社会主义”课,张奚若教授给学生开出的参考书单中,就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这些著作在国民党统治下是禁止阅读的。

3.学术自由,鼓励自由创新。

学术的生命力全在创新。只有在学术自由的条件下,学者们才能按照学科规律,进行开拓性研究,自由地形成自己的理论。

一是放眼世界,挺进科学前沿。哲学系金岳霖教授,专长为分析哲学,讲授“逻辑分析”、“语言分析”,培养了一批青年人,在中国哲学界开辟了数理逻辑的新路数。这一新学科正是计算机的理论基础,是当代科学的前沿。可惜后来盲目学苏而被中断了。金先生的得意门生王浩教授在国外继续这一研究,取得了国际公认的成果。汤佩松教授在复员后主持清华农学院,当时建院的指导思想就相当于今天的生命科学院。可惜1949年以后,合并为农大,学习苏联李森科那一套,全部计划被迫中断。

二是深入实际,探索规律。戴世光教授到联大任教时,刚从国外学成归来,随即参加陈达教授组建的清华国情调查研究所,不顾条件艰苦,生活困难,投身于乡村调查,收集到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为探索人口问题规律,拟定科学的人口政策提供了重要的依据。陈达教授早在1934年的《人口问题》一书中,就已根据大量调查资料,提出须注意生存竞争和成绩竞争的理论,以求国家富强,主张对人口数量加以控制,与马寅初先生不约而同地提出了同样的主张。

三是潜心钻研,厚积功力。许多教授积累了多年教学研究成果,初到南岳,就潜心著述。偏居昆明后,正可远离喧嚣,摒弃浮华,潜心治学。吴大猷、刘仙洲、汤用彤、冯友兰、金岳霖、潘光旦等许多教授的名著,皆出于此艰难时期。钱穆教授住在外县宜良乡间,每周一次去当地一所中学图书馆借阅古籍,一年后写出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国史大纲》,扉页上赫然写着献给前线抗敌将士。联大名教授萧公权后来去了四川大学任教,蛰居四川乡间两年,潜心著作,克服生活、资料等困难,完成《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巨著。他们后来都因自己的研究成果,被评选为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

西南联大学术气氛之浓,研究成果之丰,教学水平之高,正是在这种学术自由的环境下取得的。

(待续,转载《我心中的西南联大》,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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