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打鬼子去!

2009-06-15 |

梁家佑(1944

1944年元宵节后,我们15人穿上土布军装,打上绑腿,登上了一架C47运输机,从学生立即变成了抗日战争中大举进攻,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挺进千里,歼灭倭寇万余人的英雄新一军的战士。

从昆明起飞不久,就看见洱海和它北边的雪山,太漂亮了。可惜还没看清,就丢在了后面。此后一山更比一山高,山上积雪越来越厚,不但没有人烟,更是鸟兽绝迹。到了后来,飞机好像也不能再飞高了,只是在大山谷里穿行。大雪厚厚地盖在大山大树上,虽然景色壮丽,但是感到离开人间太远了,内心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飞行员到后舱来告诉我们,著名的驼峰已经飞过,飞机高度将要下降。经过缅甸鬼子占领区时可能遭到鬼子射击,叫我们不要惊慌。很快我们就来到大平原上,西北边是白雪皑皑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山,下面是井井有条的深绿的茶园和白墙红顶的房子,一片夏日风光。呀!我们已经来到了印度东北角的阿萨姆邦。午前我们在汀江机场降落,换上由英国人提供的英军制服,既不好看又不舒服,所以后来有人就去买美国军服穿。最要紧的是皮靴,穿英国靴走长路容易脚疼,美国皮靴走路脚不打泡。

第二天潘申庆开车来接我们去利多38师留守处。这个师中,师长孙立人,副师长贾幼慧,还有衣复德上校,潘申庆、梁树权、李活、关品枢、云镇、程本立、廖开鑫、孙可宗都是清华或联大校友。除了云镇在军械处负责通讯之外,其余都集中在翻译室,由衣复德和潘申庆领导。衣复德老师,原是康乃尔大学土木工博士,联大教授,当时是司令部英文秘书。

38师当翻译与在其他单位不同,在这里你要作为中国军队的官员,直接跟外国人打交道。孙立人是美国弗吉尼亚军校毕业生,为人很严厉,平时不与美国人一起吃饭、玩笑。在他第一次对我们讲话时就说:我们在这里是代表着中国,有什么损害中国的事你们都要挺身而出,我一定支持你们。在利多曾因美国露天电影院不许中国人坐前排,要中国人与黑人一起坐在后排,而引起严重冲突。中国士兵整天带着冲锋枪在路上守着,一见美国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枪。美国人告到美军司令部,史迪威将军不支持美国兵,下令不许分坐。所以美国兵一到孙将军辖区就变得老老实实,不敢跋扈。后来我在被派去支援22师的炮兵一连工作时,才知道其他地方不是这样的。

利多是印度与中、缅接壤的地方。从利多往东南一百来公里的鬼门关就是印缅边界。翻过那加山进入胡康河谷,就到了充满神秘、恐怖的野人山地区,那不是一般的森林,是几乎没有人烟的原始热带丛林,地图上是一片空白,标着dense mixed jungle unsurveyed(未经测量的茂密丛林)。这里的大树多得像上海南京路上的行人,更可怕的是树间还攀满了粗藤。那些树好比经纱,藤就是纬纱,织成三维的立体布,你在里面,四面看都是视界不出十米远。如果必须自己开路前进,用印度大头弯刀去砍断比胳臂还粗的藤条,砍一天也走不出一二百米。就是沿着现成的路走也充满了危险。鬼子敢死队常常孤身一人埋伏在路边,专打军官。那时军官都不敢坐吉普,不敢穿呢子衣服,不敢骑马,不敢穿皮靴,不敢戴表示军衔的领章,穿得跟小兵一模一样,牵着自己的马默默步行。鬼子身上带的只有一小袋米,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一把大刀,当然还有步枪和子弹,穿过丛林来到我们后方,找好攻击点,把自己捆在树上,静静地等候“猎物”落入罗网。如果被我们发觉,他绝对无法保护自己,更不能逃跑。天黑了才下来烧饭吃。米吃光了就只好煮芭蕉叶吃。我见过他们留下的,煮在废炮弹壳里的芭蕉,那玩艺不光不好吃,而且吃几天人就没力气。他们出来了就没想回去,可惜是给法西斯卖命,要不就真是敢死的勇士了。

丛林里有时会遇到一片毛竹,那大腿样粗的毛竹是一丛丛地生长的。据说,鬼子曾在一丛竹子中挖一个洞,放进一台机枪作碉堡,我军枪弹打上去就滑掉,攻了半天攻不上去,最后请出火箭来才消灭了它。还有那枝干落地能生根的榕树,一棵榕树会有不知多少树干,占好大一片地。鬼子在大龙河边利用一棵占地比足球场还大的大榕树做成地下有工事、地面有掩体、树上还有枪巢的据点,抗击我渡河部队。战斗从上午9点打到天黑,在我方迫击炮、手榴弹、轻重机枪猛烈轰扫下,真是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终于全部消灭了两个中队的鬼子兵。

最叫人腻味的是蚂蟥。水里有蚂蟥还不算,树叶、草叶上都有。比火柴还细的蚂蟥叮在身上吸血,胀到小指粗。它在人身上爬,不疼不痒,很难发觉,吸饱离开后,伤口还不停地渗血。有人发明用降落伞布做成长统袜子包在裤子外面。可以防止蚂蟥从下面爬上来,但是不能防止蚂蟥从树叶上爬上上衣,所以每次外出后就要请人帮忙看看背上、屁股上有没有蚂蟥。

蚊子是传播疟疾的魔王。晚上蚊子多得不得了,天极热但没人敢脱衣裳;否则即使不停地赶,也是顾得上来顾不了下,顾得身来顾不到头、脸和四肢。人人都穿着长裤和长袖衫,脸和手上都涂上驱蚊油。即使这样,还免不了被它隔着衣裤叮几口。所以人人都要一天三次吃两颗预防疟疾的“阿的平”。有的美国人逃避吃药,因为他们发了疟疾,就是害了传染病,必须送回到上千英里外的印度大城市去隔离个把月,那真是太惬意了。所以他们都是在打饭时由军官发两颗药,看着咽下去了,才给打饭菜。生水更是不能喝,痢疾也是十分凶恶的传染病。军用水壶中放三四片消毒药片,摇一摇,过十分钟才能喝那有一股子药味的水。

除了蚊子和苍蝇,还有很多虫会咬人,有的有毒,有的没毒。但是它咬着你时千万不要用手去扯,它咬人的两只“牙”很容易断在皮里,很难弄出来。一旦被咬,不是等它自己离开,就是用口水浸它逼它走。我开头不信,那断“牙”苦了我几年,老是有点痒有点疼,抹什么药都不管用。

丛林里当然有各种野兽,在利多营房可以听到猿啼狼嚎;但是野兽也怕人,听到枪炮声,汽车声,早已逃得远远的了。我只在路上看见过一只豹子,一条大蛇。小张在密支那时,一天早上醒来,怎么胳臂上凉冰冰的。扭头一看,弹簧似的跳出蚊帐。同房也吓了一跳。过去一看,原来蚊帐里有酒杯粗的一条蛇!

雨季的豪雨和泥泞真叫人吃尽苦头。地上厚厚的一层深可没胫的稠泥,一脚踩下去,拔出来就要费点力了。大卡车更不如人,第一辆还是好走的,但是也要慢慢探路以免陷在泥坑里。第二辆最方便,跟着车辙走就是了。走多了,车辙就成了两道深槽,车轮只能沿着槽走,不能偏离。每走过一部车,槽就加深一点,深到超过车轴高度时,车轮就不能着地,车就趴在泥上了。只有车头上装了绞盘的车,把钢缆拴在前方大树上往回绞,还可自己拉自己前进。这样每小时还走不到一里路。吉普车由于轮距比卡车窄,不会两边轮子一齐掉进槽里,所以不会肚皮贴地,还能歪着肩膀慢慢爬行。

初上战场,既害怕又新鲜。19431024,进攻在总指挥部美国参谋长命令下开始。由于他们对于情况判断错误,布置的兵力不足,孤军深入反被包围。在鬼子坚强抵抗下,双方都有较大伤亡。我方牺牲了一位营长,十几位连排长及战士数百人。战果也极辉煌,歼敌二千五百余人,包括大佐、少佐各一人。在深山密集丛林中,大炮没运上来,飞机又因看不见地面而使不上劲,易守难攻;所以此后我军改用迂回战术,避免正面强攻,以减少自身的伤亡。缅北的头两次战斗,于邦和大白家之战,是反攻缅甸战役中最最惨烈的。我们到得晚,没亲自经历着那伟大的场面。但是当我们乘汽车经过那些难以打扫干净的战场时,不得不打开预先备好的香水瓶堵在鼻子上,驱除一点那在热带太阳曝晒下迅速腐烂着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极其难闻的臭气。有一处,拼命加快的汽车竟然跑了15分钟才逃出臭气的包围。战斗的惨烈就不用另外形容了。

(选自《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八百学子从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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