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我的妈妈吴美娟

2024-04-07 | 钟文 | 来源 公号“数学大院”2024-04-02 |

妈妈对我说:我想把钟家庆数学奖办成像诺贝尔奖一样的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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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美娟,清华大学物理系退休教师,数学家钟家庆夫人。图为20205月,吴美娟老师(中)与郑忠国(左)、杨瑛商讨钟家庆基金时合影(来源: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

我发下愿心要写一写妈妈,提起笔来才感到有千斤重。我对妈妈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爱里含怨,怨中带怜,怜深成敬,敬重则喜。希望我的文字,能将这情感表达万一。

妈妈兄弟姐妹共七人,她上边有两个姐姐,不幸都有一些神经方面的疾病。所以妈妈在女孩里虽然行三,但其实就是家里的大姑奶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从小就极好强,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她没有爸爸那么聪明,但是比爸爸还要刻苦。北师大毕业能进清华大学做老师的,寥寥可数。

妈妈(前排左二)年轻的时候英气逼人

好强,不服输,任性甚至是固执,这是我妈的标签。从小,妈妈就不断教育我,要努力,要用功,要为理想而奋斗。

我们家的家教极严。爸爸经常出差,总是不在家。妈妈独自管教我们姐弟俩,她制定了相当严苛的体罚制度。以考试成绩衡量,80分,打手心10下,85分打7下,如此递减,95分免打。好在我成绩一贯良好,挨打的时候不多。我那可怜的弟弟,从小得了老八十的外号,因为他考试老在80分上下徘徊,一到期中期末,挨打几乎是必定的节目,差别只在打多打少。

说来也怪,我弟弟虽然时常挨打,但打完也就完了。而我呢,尽管功课无可挑剔,但是总能在其它方面挑起我妈的怒火。比如放学了不回家,跟同学疯玩。再比如去合作社买菜,结果菜还没买就把钱搞丢了。我妈说我,我还总顶嘴,这样积少成多,母女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

起因是有一阵子我弟弟迷上了下围棋,但是妈妈不给买,说是耽误学习。我就想了一个办法,用硬纸板剪出361个小圆片当棋子,然后把一半的棋子用铅笔涂黑。我有时间就做,希望赶上弟弟的生日做礼物。妈妈一句话不说,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到完工的那一天,还没等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妈妈忽然冒出来,抢过围棋’,一把火烧了。

为了这件事,我伤心了很久,心里特别怨恨妈妈。我想她应该是为了弟弟能好好学习吧,但是为什么要用这样极端伤人的手段?等到我自己做了母亲,有一天忽然就明白了,我妈生气哪是为了弟弟的学习啊,她其实是在被我气的,因为我总是故意跟她做对。

在我妈的严厉管教下,我终于养成了外表乖顺,内心叛逆的性格。等到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妈妈要我上清华,我想,好不容易看到了自由的曙光,怎么也要去一个你管不到的地方,所以打死都不干,坚持要去外地。最终两人各退一步,以上北大成交。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少年时期贯穿了大大小小的母女争执,但是每到爸爸回家,我们就自动停火了。爸爸一回家,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妈妈会做好吃的慰劳爸爸,我和弟弟顺便沾光。

1970年,爸爸妈妈在鲤鱼洲

妈妈对爸爸极好,好到连我都会吃醋。小的时候,家里非常穷,妈妈53元工资,要寄30块回老家奉养父母,爸爸 62 元工资,也是每月寄 30 块给奶奶,所以日子过的拮据。记得过中秋,我们全家就买一块月饼,然后切成 4 块,妈妈总是把最大的一块分给爸爸,她自己吃最小的。一年总有几次能吃到鸡和鱼。妈妈会用带着扬州腔的普通话说:鸡捧头,鱼捧尾,鸭子捧大腿。那意思是说,鸡头,鱼尾和鸭子的大腿,这些都是精华,最好吃。为公平起见,吃鸡的时候鸡头归弟弟,吃鱼的时候鱼尾归我,鸭子嘛,反正从小没见过。像鸡腿和鱼中段这种非精华”,就分给爸爸。

四人分食一块月饼的年代

爸爸对妈妈的爱,是浪漫的,体现在诗情画意中,而妈妈对爸爸的爱,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每一顿饭,每一杯茶,每一个衣服的补丁里。

可惜,情深不寿。

874月的某一天下午,数学所的杨乐叔叔和我们系的老师一起来到北大36楼我的宿舍,他们带来爸爸的噩耗。杨乐叔叔跟我说,你是老大,要坚强,要帮着你妈撑起这个家。

我无法回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杨叔叔一起的是哪个老师,我是怎么回的家,怎么跟我妈和弟弟说的,我有没有哭,妈妈有没有哭,这一切我都不记得了,我一直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好像这些事都有,又好像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爸爸走的时候我正上大一。那一段时间我尽可能的呆在家里,有时候不得不去学校,我也是完事就尽快赶回家里。有一次回了家,发现妈妈弟弟都不在,我心慌极了,觉得站都站不住。又出去找,结果在路口发现她们,正向着我回家的方向张望,原来她们去接我了。

晚上我一定要跟妈妈睡一张床,我是多么不放心啊。每一夜,我听着她的呼吸声,渐渐变成抽泣,翻来覆去,最终变成熟睡的声音,我就想,没关系,只要有声音就好。有时候,她的呼吸哽住,听不到声音了,我就心里发慌,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去摇她的身体,直到她又发出声音为止。我害怕,怕的要死,怕妈妈也忽然不见了,因为他们都说,爸爸就是在睡梦中走的。

那一段时间,我们母女的关系前所未有地亲密,悲痛把我们连在一起。

爸爸去世在纽约,我陪妈妈一趟趟地跑中科院数学所,一定要把爸爸接回来。每一次都被告知:没有先例。妈妈就给在美国的爸爸的好友们写信打电话,最后,是美国方面出钱把爸爸的遗体送了回来。

爸爸走了,他的朋友们,主要是一批美国华裔数学家,主动筹了一笔钱,举办钟家庆纪念会,并出版了《钟家庆纪念文集》。事毕钱还有些富裕,剩了三万多美金。那是1987年,三万美金在我们眼中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妈妈提议,以爸爸的名义办一个奖,奖励年轻优秀的数学人才。这就是钟家庆基金和钟家庆数学奖的由来。

为了这件事,我们争论多次。我觉得,我爸爸那么低调的一个人,他一直拒绝出名,为什么一定要用他的名义呢?爸爸会不高兴的,把钱直接捐出去不就行了吗?但是妈妈坚持,她说,你爸爸花了多少力气培养年轻人啊,现在有机会实现他的遗愿,为什么不做?于是我同意了,我想,这应该是我妈的情感寄托吧。

妈妈是清华大学的物理老师,教学任务繁重。自从有了钟家庆数学奖以后,她又将全部的业余时间投入到数学奖的筹备工作当中,完全是当成事业来做。她不放心把基金交给别人管,于是事事都亲力亲为。在这样的忙碌中,妈妈渐渐振作起来。

中年坚强倔强的妈妈(前排右一)

如果把爸爸比作天上的星,高洁不染尘埃,那妈妈就是野地里的百合花,她是世俗的,美丽的,有着强悍的生命力和适应力。无数求人的艰难,繁琐的手续,令人沮丧的官僚作风,都被她一一克服。妈妈是好胜的,她不服输,固执的要死,要做什么事就绝不放弃,这一切特质曾经造成我们母女冲突,如今却成就了她。

妈妈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相反,她在人际关系上显的笨拙。她的身上时常流露出一种不识时务的天真,看不到别人的白眼,听不出对方的敷衍。她以极大的热情做事,一次两次不成,就八次十次,她的热情和坚持常常能感染到旁人。数学奖从无到有,妈妈是幕后最大的功臣。

钟家庆数学奖从88年开始,到现在一共评奖12次,每次获奖人三五不等,都是在校大学生或研究生。历届获奖者,到今天都已成为中国数学界的中坚力量。爸爸泉下有知,必定欣慰不已。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妈的决定是正确的。重要的不是三万块钱,而是让爸爸的事成为一个契机,在悲痛中寻找积极的力量。若是当初简单地有把钱捐出去,怎么会有人认认真真的做这件事。

9年来,钟家庆数学奖越办越成功,现在已经成为中国三大数学奖之一。奖金从开始的每人数千元涨成现在的数万元。当年募集的资金早已告罄,妈妈就用自己的钱发奖。

我们家虽然不算穷,但也绝不富裕。房子是三十多年前学校分的,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装修过。家里的一切宛如三十年前,连一样家具都没有换过。小时候一度觉得巨大的书桌,还是当年爸爸自己做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正常的尺寸。爸爸还曾经打过一对沙发,其中一个当年就被一位很胖的叔叔坐塌了,另一个如今还端坐在我家客厅里。我妈的节俭早已深入骨髓,能骑车绝不坐公交,因此我和弟弟谁都不喜欢陪她出门。上回陪她去海淀堂做礼拜,我作主打了一辆车,结果被她数落好久。

然而我妈掏钱发奖金却从来没有犹豫过。她说钱虽然不多,但因为获奖的都是学生,而且有些孩子家境贫寒,所以奖金对他们还是会有一些帮助。每隔两三年,妈妈就会提出增加一点奖金。不光如此,她还要出钱给评委支付食宿等等费用。

这些年,为了维持钟家庆数学奖的运作,妈妈从来没有一天懈怠,总是想各种办法投资赚钱。随着这二十几年国内经济的腾飞,妈妈数次撞大运发了财,又数次被人骗的血本无归。去年回国时,她拉着我和弟弟诉苦,说投资了一个项目,才半年不到,项目负责人就锒铛入狱了。我和弟弟只有相对苦笑。妈妈每次要投资什么项目都会问我们的意见,但是问归问,迄今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听从过一次。

我心里想:妈,你能别折腾了吗?显然不行。我的亲爱的妈妈,她就是要活到老,折腾到老。

上了年纪的妈妈:平安喜乐

今年妈妈已经80高龄,依然精神抖擞比我还有活力。她60岁退休以后,又接受学校的反聘,到今天还在清华教书,每周要上两次课。她受邀编写大学物理教材,出席各种学术活动。她参加集体舞,合唱团,还有老年服装表演。她每周三教会团契,周五查经,周日去做礼拜。每个星期六,她会和各式各样的朋友聚会,有时去吃大餐,有时去唱卡拉OK。除此以外,她日日关注股市,寻找投资机会。每隔两年,她都会敦促中国数学会展开评奖活动。

我越来越钦佩我的妈妈,办奖这些年,有多少辛苦,多少说不出口的委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但是妈妈不以为苦,反而甘之如饴。她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我想,我爸爸给了她前半生全部的爱,她用她的行动在后半生加倍偿还。

妈妈的80大寿

前两天妈妈对我说:我想把钟家庆数学奖办成像诺贝尔奖一样的大奖——我的天啊,妈妈你真敢想啊,你知道诺贝尔奖的奖金有多高吗?我感到啼笑皆非,同时心里又充满感恩,感谢我的神,感谢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让我妈妈到了80高龄还能保有一颗天真无畏的心。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未名湖是个海洋”(2017-10-23),作者系钟家庆先生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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