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无所不思 无所不言

2007-06-01 |
龙应台
龙应台,女,祖籍湖南衡山,1952年生于台湾高雄,1974年毕业于成功大学外文系,后赴美深造,攻读英美文学,1982年获得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后,曾任教于纽约市立大学及梅西大学外文系、并任台湾“中央”大学外文系副教授、台北市文化局长等。1984年出版《龙应台评小说》一上市即告罄,多次再版,余光中称之为“龙卷风”。1985年以来,她在台湾“中国时报”等报刊发表大量杂文和小说评论,掀起轩然大波,成为知名度很高的报纸专栏作家,以专栏文章结集的《野火集》,印行100版,销售20万册,风靡台湾,是80年代对台湾社会发生巨大影响的一本书。1988年底,作为第一个被苏联政府邀请的台湾女记者赴莫斯科访问。现任台湾新竹清华大学教授、香港大学传媒及新闻研究中心客座教授。

主要作品:《野火集》、《龙应台评小说》、《女子与小人》、《在海德堡坠入情网》、《看世纪末向你走来》、《龙应台杂文精品》和《这个动荡的世界》。

我们这些在台湾长大的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一直追求社会的公平、自由、开放。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台湾的知识分子上课上得非常沉重,对于政治人物通过政治手段来改革社会有某种程度的灰心。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自己,还有台湾知识界一群朋友,在2005年成立了一个文化基金会,只做一件很单纯的事情,就是思想的启蒙。我们募款在台北找到了一个地点,专门举办思想沙龙,两周一聚,谈论各种国际现实问题,对年轻人谈思想、世界观及全球史。让我们意外并且惊喜的是,在台北这个小小的角落,不管题目多么冷僻,沙龙都会满场,有的人甚至坐到地板上来听。沙龙所在的地点叫做月涵堂,在台北市中心一个安静的角落,是新竹清华大学的一个办事处。地点定在这里之后,我就想弄清楚,这里为什么叫月涵堂。
这三个字是罗家伦先生所题。(五四时期的一批前辈,罗家伦、蒋梦麟、傅斯年、胡适之等,他们的著作曾对我们台湾七十年代的一代人发生过巨大影响。如果我的读者发现我的文字里有五四的影子,那就是源自他们的影响。)后来我才知道,“月涵”就是梅贻琦先生的字。我就开始觉得,应该对梅先生多一些了解。在此之前,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我开始了我的功课,而之后的结果让我发现了其中的意义所在。
我长久以来想弄清楚的一个命题,是为什么北京清华大学和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同根同源,其根源何来?仅仅是同样的校歌、校徽?其更深层的联系点在何处?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所在,这个点就是一个人——梅贻琦先生。
梅贻琦先生在北京清华大学任校长长达17年。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在动荡的学生运动年代,曾有“十载清华,三赶校长”之说——校长任职时间都很短;而梅先生从1931年一直到西南联大时期。
19481217,蒋介石派了专机来接梅贻琦离开。飞机来了,他才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从容不迫地拿着一架打字机和两本书上了飞机,这样离开了他投注了一生精力的清华大学,到美国管理清华的庚子筹款基金。1955年他到了台北,开始筹划新竹清华大学的成立。月涵堂是他的第一个办事处。后来台湾清华大学所有的一切英才教育,都是从这个简朴而安静的房间出发的。而50年之后,我们竟然一不小心又把这个地方当作一个新的思想启蒙的基地。不得不说,有些事情是历史的巧合。
先生初到新竹,家眷仍留在美国。他微薄的薪水无法应付两地的开销。梅太太以62岁的高龄,不得不外出做工贴补家用,曾在衣帽工厂、首饰店里做过工,在盲童学校做过看护。而梅先生在新竹亦很艰苦,开始的时候租房做办公室,买了地之后,一直不肯买一套沙发,只肯用矮藤椅。他当时掌握着所有的庚款基金。但是他说,清华是有点钱,但要用在图书、仪器和聘请教授上。新竹清华大学很重视学生的通识教育,希望培养出来的学生不是一个狭窄的专才,而是一个懂得人生、关怀社会的英才。通识教育是新竹清华大学讨论得极深而且执行非常用力的一个命题。但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早在1941年,梅先生就透彻地分析了这个问题。《大学》一书开章明义之数语即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梅先生的《大学之解》以当代的语言很好地解释了最古老的文字:“明德”与“新民”。
大学究竟所为何来?我们到底要培养什么样的学生?蔡元培先生曾说过,大学不应该是一个培养官员的地方。梅先生所讲的两点,“明德”是内在的修身,修炼完整的人格;“新民”是如何关心社会而且对社会有所贡献。一个向内,一个向外。他用1941年的语言与环境来解释“大学”,并认为大学生生活中最为缺乏的事即为个人之修养。原因如下:
“一曰时间不足。今日大学教育之学程太多,上课太忙,为众所公认之一事,学生于不上课之时间,又例须有多量之‘预备’功夫,而所预备者又不出所习学程之范围,于一般之修养邈不相涉。习文史哲学者,与修养功夫尚有几分关系;其习它种理实科目者,无论其为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犹木工水作之习一艺耳,习艺愈勤去修养愈远。何以故?曰,无闲暇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纵探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我关系之复杂、社会问题之繁变,而思对此悠久与累积者宜如何承袭节取而有所发明,对复杂繁变者宜如何应付而知所排解,非有闲暇不为也;人生莫非学问也,能自作观察、欣赏、沉思、体会者,斯得之。”这是他对清华大学学生的要求。当时在清华大学读历史系,要学微积分,要学物理,还要上写作课,体育不及格也是不能毕业的。
如果联系两所清华大学的,只是同样的校歌校徽,那么所谓的同根同源可能意义不大;但是如果联系两所学校的,是一种精神,是无所不思、无所不言的精神,是追求民主和独立的清华精神,那么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根同源。
另外一点他讲到,大学生不能自修,是因为空间之不足。“人生不能离群,而自修不能无独,此又近顷大学教育最所忽略之一端。《大学》一书尝极论毋自欺,必慎独之理。不欺人易,不自欺难,与人相处而慎易,独居而慎难。近代之教育,一则曰社会化,再则曰集体化,卒裹宿舍悉成营房,学养无非操演,而慎独与不自欺之教亡矣。夫独学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乃仅就智识之切磋而为言者也;至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砺,则固为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于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励,示鉴戒而已。自‘慎独’之教亡,而学子乃无发有‘独’之机会,亦无复作‘独’之企求;无复知人我之间精神上与实际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适当之分寸,浸假而无复和情绪制裁与意志磨练之为何物,即无复和《大学》所称诚意之为何物,充其极,乃至于学问见识一端,亦但知从众而不知从己,但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张,力排众议。晚近学术界中,每多随波逐浪(时人美其名曰‘适应潮流’)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辈,由来有渐,实无足怪。”梅先生指出,这样的教育只会教出随波逐流、没有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的平庸之辈。
此外,他提出通识与专识教育的轻重之分,“窃以为大学期内,通专虽应兼顾,而重心所寄,应在通而不在专,换言之,即须一反目前重视专科之倾向,方足以语于新民之效。夫社会生活大于社会事业,事业不过为人生之一部分,其足以辅翼人生,推进人生,固为事实,然不能谓全部人生寄寓于事业也。通识,一般生活之准备也;专识,特种事业之准备也。通识之用,不止润身而已,亦所以自通于人也,信如此论,则通识为本,而专识为末,社会所需要者,通才为大,而专家次之,以无通才为基础之专家临民,其结果不为新民,而为扰民。”
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即所谓的academicfreedom,即是发展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能力。1948年,国民政府下公函要梅先生逮捕清华的一些学生。梅先生没有把学生交出去,而是做了一件看起来很荒诞的事情。他在校园里张贴了一张极大的大字报,大意是逮捕书已送出去,但因种种原因,不能交到学生手上。在国民党的高压统治之下,梅先生居然有如此的胆魄,让人大笑之余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民主、真正的独立,以及梅贻琦先生所代表的清华精神之所在。
最后我想说,如果联系两所清华大学的,只是同样的校歌校徽,那么所谓的同根同源可能意义不大;但是如果联系两所学校的,是一种精神,是无所不思、无所不言的精神,是追求民主和独立的清华精神,那么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根同源。
(本文根据作者在“2007年香港清华校友峰会”上的演讲整理而成)
(《清华人》2007-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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