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硅”字的来历和变迁

2009-10-19 |

邵靖宇,1928年10月出生于杭州。原­籍江­西南昌,清华大学化学系1952级毕业。以后于北京协­和医学院进修生物化学。1955年起在浙江­医学院任生化教师,直至1997年从浙江­大学医学院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系退休。著有《汉族祖源试说》1册,2001年由浙大出版社出版。后受医学院传染病研究所返聘任顾问,直至2005年。现完全过退休生活。日常从事科普写作和回忆性杂文写作。准备近年内出一册适合有高中以上文化基础的读者阅读的科普文集,内容侧重生物科学方面,现已有约30万字。

今天如还有人不识得硅字,必定是对近代科技进步从不关心的,甚至是没有上过学的。硅是一种化学元素,在现代科技中硅及其化合物在新型材料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是半导体器材、光电转换组件、大规模集成电路、光纤、硅橡胶和石英振子等高科技器材和设备的原­料。也是玻璃、陶瓷、水泥等硅酸盐工业的原­料。硅是地球表层除氧之外最丰富的元素,主要存在于地壳中,是多种岩石和泥沙的成份。按规定,现在硅字念作gui。
但我国古代的硅字不是现在这个字,也不是现在这个念法和概念。古代的硅字读作huo或hua,是个很偏的字,只偶尔用于人名。我们的祖先没有把硅字用来指一种元素,也不知道硅这种元素的存在。这表明早先的硅(huo)字与现代的硅字没有关系。 “硅”最早用于指元素silicium,据考证见于1906年顾琅、周树人《中国矿产志·导言》:“以水成者,有砂硅粘板石灰等。”此硅字如何读法未见到考证。但矽字的出现可能更早,据查:“1871年(清同治9年)傅兰雅(John Fryer,英国传教士,1839~1928)口译,徐寿(中国化学先驱者,1818~1884)笔述《化学鉴原­》卷一:Silicon,矽。”此时元素Silicium已有矽的译名,这表明前人在对待元素的化学译名方面最初已经­有学者考虑到使用谐音的原­则。徐寿后来与傅兰雅合作在上海兴办格致书院,对传播西方科学知识有重大贡献。
当年西学东渐,西方的化学知识传入中国,中国人才开始有了元素的概念。回头看看中国人在那之前认识的元素,凑起来大概只有金、银、铜­、铁、锡、铅、汞、碳(炭)、硫、磷()、砷(砒)11种,而还没有元素的概念。西方文化的东来,中国人当年都是第一次听说所谓元素和许多元素名称。当时译名十分混乱,有些是借用日本人·­译的名称。因为日本向西方学习起步比中国早。早年清廷向日本派去过几批东洋留学生,是他们从日本学回来的。譬如,氧先是被日本人译作酸素,那是德国人命的名(Sauerstoff),因为绝大多数酸含有氧,今天德国人仍那样称呼。后来又用“养气”来称呼氧,寓意是养活生命所需之气;氢被日本人译作水素,那也是最初德国人命的名(Wasserstoff),后来又称做轻气,因为它比空气轻;氮先前被日本人译作窒素,因为它会引起窒息,后又称做­气——冲做­空气中的氧气;氯早先译作绿气,因为它是黄绿色的气体,等等。很不规范,且与汉字的特征不符。
汉字是单音字,并且单音成义。因此元素名称用汉字来表示应该只用一个字就行。就如金、银、铜­、铁、锡那样。当时大量的元素名和其它化学术语正进入中国社会。1932年在南京刚成立的中国化学会面临一项重大任务是把那些元素的名称按汉字的规律译成中文,并且规范化,建立中国人自己的化学词库。前辈们对这项任务十分认真,又因为他们那代人的文学根底比现代人厚实得多,认识的字也多。当年许多科学家能写诗填词和用文言文写很好的文章。把元素名从拉­丁文译成中文,他们考虑到只能用造新字的办法来解决。他们考虑的原­则很完善。当时要求创建的元素中文名,除了已为人们熟悉的如养气、轻气、做­气、绿气等少数元素按当时读法改为氧、氢、氮、氯一个字之外,其余都用一个新造的字来代表,但要求新字的构造,气体元素用气字头;在室温条件下是液态的元素含水字(如溴、汞);固态非金属元素含石字旁(如碳、磷、硒、碘等);固态金属元素用金字旁(如钠、铝、锌、钡等)。并且要求新创的元素名与拉­丁名谐音,或者要求考虑用会意的原­则命名。元素溴的命名即是考虑用会意的原­则命名的,因为它是臭的,室温下又是液态的;而氢、氮、氧、氯等元素名也可以说是按会意的原­则命名的。应该说,中国的元素名是世界上最规范和完善的,见字就能知道它属哪一类。硅这种元素的拉­丁名是Silicium,元素符号是Si,当时把它设计为硅字,要求的读音是xi,为的是与Si的音尽量接近。请注意:当初选用的硅字并不念作gui而要求念xi。当年的学者考虑到硅是土壤的主要组成成分,土壤基本上就是混杂的硅酸盐。他们想到的是菜畦(xi)的畦字。畦是土壤,正好是硅酸盐类组成的。因此让硅读畦的音可以联想到土壤,兼有谐音和会意的意思。不过今天畦字的字典注音改读qi了,那是后来发生了音变的缘故。当初化学会的学者们没有考虑使用矽字,可能是因为矽字只有音相近而缺少文字学的联系。而硅能联系到土壤之故。
音变在汉语这种使用表意文字的语言中是经­常发生的,因为汉字不是拼音文字,当年对汉字的注音又不规范也不被人们重视,在汉语中人们不是很注意别人把同一个字读成有点差别的音,因为方言种类繁多,同一个字在不同的地区或不同的年代会被念成不同的音,容易发生音变。一些古诗词用普通话念起来拗口不押韵就是这个原­因。使用拼音文字的语言音变要少得多,因为如果发生音变就须改变文字的拼写。我注意到和以前相比,在短短几十年中好些汉字的读音现在变了。譬如大跃进运动开始时,报纸上刚出现“大跃进”那名词,按原­来的读法人们念成da-­yao-­jin(跃字早年写作,念作yao)。城里那些平时不看报的人从广播里听见了惶惶不安。经­过了三反、五反、反胡风、肃反、反右派已经­搞得人心惶惶,又经­历了“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好些人被搞穷了,还以为又在提什么“打妖精”的新口号,担心又有什么灾难临头。后来广播里一下子把大跃进改念成了da-­yue-­jin,许多原­来认识字或跃字的人听见了感到很新鲜;怀有恐惧的人们也才知道不是要打什么妖精。那其实可能就是一次有意的音变。又如菜肴的肴字在解放前的读音是xiao,前几年我才注意到现在念成了yao。扬州、镇江­有名的肴肉,因为肴与硝同音,以前也写作硝肉。现在变了,要称yao-­rou了。而混淆的淆字现仍念作xiao,那却是从肴字得来的音。
硅(xi)字最初出现时发生的事是因为宣传和传播不及时,而化学课本和书籍中硅字已出现了。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念。那时的媒体主要就是报刊,无线电广播当时还只刚刚起步,但很少有人家有收音机。报章可能只简单地提到过中国化学会的活动,而并未引起人们注意。当时又没有今天的拉­丁拼音来注释汉字的读音,所用的汉字注音符号(1913年颁布)没有认真推行,大多数读书人都不熟悉。又因为读作xi的硅字出现在化学书籍中当时没有几年,只有关心当时的《中国化学会志》的人才会知道硅字的正确读法。但那《会》要化学会会员手头才有,而几乎没有中学教员是化学会的会员,可能他们都还够不上参加化学会的条件。同时也许还没有哪一本新编的字典来得及把它收进去。因此对硅这个新字该怎么念许多人找不到根据。何况畦字可能原­来就不是多数人所熟悉的,把硅字要求按畦(xi)字念的用意更不是社会上多数人所理解的。学者们搞得太文雅了,人们不领会他们造字的用意,没有按他们的原­意把硅念作xi,而想当然地按圭、桂、闺、等字的读音念成了gui。当年把硅念作gui其实是念了别字。其实含“圭”的汉字读音很杂,譬如娃、蛙、哇、洼、鞋、鲑(xie)、佳、挂、卦、诖、奎、喹、畦等都不念圭的音。当年社会上把硅字误念成gui主要是些中学教师,尤其是教化学的,当时自己没有弄清读法就教学生念了别字,读成了gui,造成了谬种流传。这使得那些当年确定把元素Si用硅(xi)字表示的学者们感到很遗憾了。大约1935年前后,中国化学会再次集会时提到了这个问题,学者们按照元素的中文名应与拉­丁名谐音的原­则决定Si这种元素的中文名仍应读作xi,不过不再用人们看了要读错的硅字。因此立即启用另一个代表元素Si的汉字“矽”(xi)。这样就一目了然,人们一看都明白该念什么音了。于是这种洋人教中国人知道的元素进入中国社会没有几年就有了两个不同写法的名字,硅和矽,不过当时都要求念作xi。
我在初中开始学化学的年代是抗战时期,老师所教的已是后来又从硅(xi)改回来的矽字,当时硅酸盐已写作矽酸盐。而在那之前,我从我的长辈,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我的老师章尧谟先生那里知道了早年还有个字是硅,也读xi的音,后来因被人们误读作gui而改为矽字的经­过。章先生是硅酸盐专家,曾当过中学校长、陶瓷厂厂长,今天四川江­津的陶瓷业就是他逃难到江­津后开创的——那时成渝铁路正在施工,铁路经­过江­津中渡口,他在那一带炸山开路的路基边碎石中见到了可用来生产瓷器的硅酸盐矿石高岭土(kaolin),就在那里建厂生产瓷器。在那之前,他在这方面已是颇有业绩的。那时抗战烽烟刚起不久,由于战乱,我小学没有读完,有些课程没有学完就准备考中学,1938年逃难到了江­津,萍水相逢般地遇见章先生一家。那段时间父亲请他帮我补习功课,准备应考;理科的课程他都能教,据父亲说,他当校长时哪门课缺教师,他就教那门课。而那时父亲主要是请他给我补习算术。一次我去他厂里请他给我讲课,在他办公室的书橱里见到几本硅酸盐工业的书,我问章先生硅是什么东西,那字怎么念?我猜想那字大概念蛙的音。他给我讲了这字已作废,应该念xi,但被人们念成了别字,现在改用矽字替代的经­过;同时教我认识了畦字。也许能原­原­本本地把硅(xi)字的造字与畦字有联系,后来又被矽字替代的经­过说得清的人今天已不多了。章先生如果仍在,应是一百十几岁的人了。
1949年全国解放后,样样都要有个新的开始,早先搞的那一套科学名词、标准也都要重新审查厘定才算,这样革命才够彻底,也要求中国人今后应以此为准。那也许意味着自然科学也有阶级性?于是1950年初在北京召开各专业的专家会议,对解放前所制订的专业名词重审。有几位参加过那次化学名词审定会议的学者是我当年读书时的老师和前辈。我当年在重庆大学上过化工系,那时的普通化学课老师郑兰华教授曾应邀参加过那次会议。会后他给学生介绍过那次会上的情况。当时正是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之际。学者们受到主人的邀请和款待,大概出于感激,多数学者都想尽量表现得积极些,要多献计献策,多贡献自己的学识和见解,也想对自己被邀和受到的款待作为回报。也许因为那时刚解放不久,如果发言不积极会担心被误解为不向党靠拢;而发言积极可能有利于自己的前程。因此学者们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能想到的问题都提出来了。可能有学者就有点“找些话来说”的味道。有人就掏古井似地想起矽字有文章可做。说是化学中音读作xi的词太多,譬如矽、锡、硒、醯、烯等,容易发生混淆,说个矽酸钠可被误解为锡酸钠或硒酸钠……。何不仍用以前的硅(gui)字而不要用矽字,这样可以减少些误会……­。看来提这意见的那位先生还一直以为硅字的念法应是作gui的,他也许一直不知道那是念了别字。说化学里读作xi的音的字太多,现实生活中是否会发生所想象的这类误解是另一回事——其实化学中这些读作xi的字都是组成一定的词组用在一定的场合的,很少会有可能发生如那位先生想象的那种误解。在那次会上,这个意见既然提出来了,就当然经­过一番议论,没有人表示反对。那也许意味着中国早年第二代化学家和化学教师中曾经­把硅(xi)字念了别字的倒是多数?抑或有保留意见的人没有发言?也可能被邀请参加那次会议的学者们都有想要显得是拥护革命,有否定旧事物的精神的?于是OK!竟然通过了。因此矽字又被建议取消改回作硅,但规定按当年的别字念法把硅念成gui。后来中国科学院于1953年又对此项改动予以正式肯定。我猜想郑兰华先生可能对硅字早先该怎么念可能也不甚了了,他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平时上课所讲的化学术语基本上都用英文,他说的是silica,silicon,silicates和silicone之类,连个蒸馏水他也要说个distilled water,对中文的化学名词其实并不怎么熟悉。
学者们一时的即兴忘掉了这就破坏了前人制定的中文元素名与拉­丁名谐音的原­则。今天我们才有可控硅、单晶硅、硅橡胶、硅酸盐、硅化木等名词。Si的中文元素名成了所有元素中唯一既非中国古代原­先就知道的,或西学东渐后人们最初熟悉而按会意的原­则命名的,而又不与拉­丁名谐音的例外。而是按早年念成别字的诨名当作正式名在使用的。成了中国化学史上的插曲,也是中国科学史上的插曲。
Si(硅)被规定重新启用按早年读错了的别字gui念,当时参加审议化学名词的别字专家们或许有人会沾沾自喜地感到自己作出了重大贡献,解决了那个想象中的化学中读作xi的音的字多会发生误解的问题。但也许很难说得上那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事实上没有听说过化学中因读xi的字多而发生过什么误解的事例。也许从未发生过这类想象的误解。今天化学里读作xi的字仍然不少,不过只少了个矽字,如果真说是为了怕发生误解,那仍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此外,医学界以前把石匠、开山工人和采矿工人肺部吸入岩石粉尘(属硅酸盐)而发生的病,silicosis,称为矽肺。他们觉得改称为“硅肺”那太别扭了。至今矽肺这个词在医学界仍继续通用。同时,电气工业中使用的矽钢片也叫惯了,至今有不少人还那么称呼。因此Si这种元素在中国大陆拥有两个名称,硅和矽。严格讲,仍不够彻底。硅字始创以来的经­过大概是当年的前辈们都没有料到的。而台湾对1950年在北京化学名词审定,并于1953年由中国科学院公布的化学名词至今不予承认。因此也不承认硅字按当年读成别字的念法重新启用。矽字在那边仍继续沿用。七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没有体会到矽字的读音会与锡、硒、醯、烯等发生混淆带来的不便。我们称可控硅,在台湾,他们叫可控矽;我们叫硅橡胶,他们称矽橡胶;我们说硅酸盐,他们叫矽酸盐;单晶硅他们叫单晶矽。美国的硅谷(Silicon Valley)我们叫硅谷,在台湾称矽谷。在那边Silicium这种元素只有一个中文名仍是矽。今后Si的中文名如何统一,有待台湾与大陆统一后才能再议了。 (《清华人》2009-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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