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刘绪贻:回忆陈达教授

2010-06-24 |

刘绪贻(1940社会)

陈达教授是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创始人,任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教授兼社会学系主任10余年,解放前曾被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他在美国留学期间,跟随哥伦比亚大学著名社会学家奥格本(William )等研习社会学。1923年,获得该校博士学位。学习社会学的人一般都知道,社会学起源于欧洲,但是传到美国后,为时不久,美国的社会学研究的声望便超越了欧洲,其主要原因,乃是欧洲此前社会学偏于理论研究,而美国的社会学偏于实证研究。当然,按照社会学创始人孔德(Auguste Comte)的说法,实证精神不仅是经验的验证,也包括理论的验证。但此前欧洲社会学研究偏重理论的验证,传到美国后则两者兼而有之,而且强调经验的验证。陈达深受美国这种社会学主流研究法的影响,平生非常重视实证研究。他的博士论文《华侨——关于劳动条件的专门考察》,就是他对美国华侨实地调查研究的成果。这篇论文通过后,立即受到美国出版界重视,同年出版了英文版。1923年回国后,他到清华学校任教。从该年起,一直到1952年,在这29年中,他亲自主持或参与了24次社会调查工作,并长期担任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所长,在云南呈贡县进行人口普查研究工作。他的主要著作有:《中国劳工问题》(1929)、《人口问题》(1934)、《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1938)、《南洋华侨之福建、广东社会》(1939年日文版)、《华南侨乡》(1940年英文版)和《现代中国人口》(1946年英文版)。陈先生的这些著作,材料丰富,不事空谈,完全用事实说话,深受中外学者重视,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

我虽然只选读了陈先生的《人口问题》课程,但却读了他的三大名著:《人口问题》、《中国劳工问题》和《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陈先生之为人和他的教学方法,与他的为学有些相似。他平时不苟言笑,衣履整洁朴素,讲究严谨踏实,不够灵活,缺乏亲和力。他上课时正襟危坐,按照事前准备的提纲,字斟句酌地讲,显得枯燥而无风趣。对他的这种教学法,同学们在课外有些闲言碎语。不知他是否有所耳闻,在上学期最后一课时,他郑重地问同学们对他讲课有何意见。由于陈先生名气大,日常态度严肃,大家平时虽有意见,但这时却噤若寒蝉。沉静了一会儿,我禁不住说:“陈先生这种讲课法,我曾琢磨过。我们每星期上课3次,共6小时;从宿舍到教室往返11小时,3次共3小时;上课加往返,1星期总共要花9小时。1学期如以18星期计算,共为162小时。如果陈先生将讲课内容印成讲义发给我们,我们只要几小时或1天便可仔细阅读完毕,剩下的时间可以读别的书,不更好吗?”陈先生听了后,从他的脸色变化来看,是很生气的。但他克制着自己,没大发脾气,只是说:“照你这种说法,那么办大学便没什么必要了。”我说:“的确,这是我一再思考的问题。我曾问过潘先生、吴先生,他们也未给我满意的答复。”他说:“恐怕比潘先生、吴先生再高明的人也答复不了你这个问题。”后来我想,陈先生是可以说出办大学的作用的,只是当时在气头上,一时语促,所以没有正面作答。

下课以后,我失悔言词过激,伤了陈先生感情。同学们则为我捏一把汗,担心我今后学习中会遇到困难。我虽觉得陈先生作为一个深有素养的大学者,即使一时生气,但决不会长期放在心里。不过,我心里也不能说毫无芥蒂。然而,以后的事实证明,陈先生毕竟是一个胸襟旷达的大学者。他先是给我的课程论文打了95分,学年考试成绩也列全班之冠。由他指导的我的学士论文,也得了95分。而且毕业后,他还留我在他主持的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工作;当我因故要去重庆工作时,他又给我写介绍信,将我推荐给经济部属的资源委员会的负责人。1946年我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读书时,陈先生被邀请到芝加哥大学作《现代中国人口》(Population in Modern China)讲演。主持演讲会的是我的导师威廉·奥格本,也就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的老师。当他从奥格本那里知道我的《高等代数》和《高级统计学》两门课程的学习成绩特别突出时,他托人转告我,希望我专攻社会统计学,将来回清华任教。后来,我因对文化人类学、知识社会学更感兴趣,辜负了他的期望,但他的这种度量和他对学生的关心,我是永远记在心里的。

除胸襟旷达外,陈先生还有些事可记。反右时,陈先生因学术观点被错划为右派。但据清华社会学系校友王胜泉回忆,反右后有一年他去陈先生家贺春节,谈话中涉及当时的中国人口问题,陈先生十分肯定地对他说:“中国人口太多,就会给经济建设带来负担,绝不会因为人多就力量大。中国人口规模非得控制不可。”王胜泉校友当时听到这些话大吃一惊。因为“人多力量大”是毛泽东的话,陈先生的这些话当时是被看作“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的,反右时他的这种观点便被痛批过。然而为了坚持真理,他还是要说,足见他的骨气。另外,陈先生也不是不注意生活情趣的人。他非常喜欢打猎,而且猎技高明。有一次,一枪打下两只山鸡,每次向人谈起,总不禁笑逐颜开。有一次我去他家拜访问安,他招待我喝的茶充满玫瑰花香。

摘自《箫声剑影——刘绪贻口述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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