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宗璞:云在青天

2013-07-30 |

宗璞(1952外文)

2012年9月9,我离开了北京大学燕南园,迁往北京郊区。我在燕南园居住了六十年,六十年真的很长。我从满头黑发的青年人变成发苍苍而视茫茫的老妪,可是回想起来也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六十年中的三十八年,有父母可依。还有二十二年,是我自己的日子。在这里,在燕南园,我送走了母亲(1977年)和父亲(1990年),也送走了外子蔡仲德(2004年)。最后八年,我与花草树木为伴。

九月间玉簪花正在怒放,小院里两行晶莹的白。满院里都漂浮着香气。我们把玉簪花称为57号的院花,花开时我总要摘几朵养在瓶里,便是满屋的香气。我还想挖几棵带到新居,但又想,眼下天气已不是移植的时候了。它们在甬路边静静地看着我离开,那香气随着我走了很远。

院中的三棵松树现在只剩两棵,其中一棵还是后来补种的。原有的一棵总是那么枝繁叶茂,一层层枝干遮住屋檐的一角。我常觉得它保护着我们。这几年,只要我能走动,便在它周围走几步,抱一抱它。现在,在它身边的时候越来越短,因为不能久站。我离开的时候,特意走到它身旁拥抱它,向它告别。如果它开口讲话,我也不会奇怪。

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王博和几位朋友来送我,我把房屋的钥匙交给王博。是他最早提出建立故居的想法。我再来时将是一个参观者。我看了一眼门前的竹子,摸了一下院门两旁小石狮子的头,上了车,向车窗外的人和树木、房屋招手。

车开了,我没有回头。

决定搬家以后,我尽量找机会去再亲近一下燕园,最主要的当然是未名湖。湖西端的那条石鱼还在,在它的鳍背上依负着我儿时的梦。九岁那年,抗日战争爆发,我曾在燕园姑母家中暂住,常来湖边玩耍,看望这条石鱼。七十多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它还依旧。现在湖北侧的四扇屏一带有几株腊梅花,不过我很少看见它的花,以后也不会看见了。从这里向湖上望去,湖光塔影尽收眼底,对岸的花神庙和石桥也是绝妙的点缀。从几座红楼前向湖边走去时,先看见的是湖边低垂的杨柳和它后面明亮的水光。不由得想到“杨柳依依”这四个字。它柔软的枝条是这样低回婉转,真好像缠绕着无限的惜别之情。那“依依”两个字,真亏古人怎么想得出来!每次到这里,我总要让车子停住,仔细端详。在燕园的流连中,我常在想一个问题:当我离开家时,正确地说是离开那座庭院,我会不会哭。

车子驶出了燕南园,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哭。

有人奇怪,我怎么还会有搬家的兴致。也有朋友关心地一再劝说老年人不宜搬家。但这不是我能够考虑的问题。因为“三松堂”有它自己的道路。1952年院系调整,冯友兰先生从清华园乙所迁到北大燕南园54号。1957年开始住在57号。他在这里写出了他最后一部巨著《中国哲学史新编》。他在《自传》的《序言》中有几句话:“‘三松堂’者,北京大学燕南园之一眷属宿舍也,余家寓此凡三十年矣。十年动乱殆将逐出,幸而得免。庭中有三松,抚而盘桓,较渊明犹多其二焉。”这是“三松堂”得名的由来。北京大学已经决定将三松堂建成冯友兰故居,以纪念这一段历史,并留下一个完整的古迹。这是十分恰当的,也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必须搬家,离开我住了六十年的地方。

搬家就需要整理东西,我眼看着凌乱的弃物,忽然觉得我很幸运,我在生前看到了死后的情景。三松堂内的书籍我已先后作了多次捐赠。父亲在世时,便将一套《百衲本二十四史》赠给家乡唐河县图书馆。父亲去世后,两三年间,我将藏书的大部分包括《丛书集成》和《四部丛刊》等分批赠给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他们设立了冯友兰文库,后随研究所并入历史系。冯友兰文库有两个大房间,装满了一排排的书,能在里面徜徉必是一件乐事。现在做最后的清理,将父亲著作的各种版本和其他的书一千余册赠清华大学图书馆。我曾勉力翻检了几本,它们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书名也没听说过。如有一本《佛国碧缘击节》,很大的一本书,装帧极好。我很想看一看内容,可是只能用手摸摸。清华大学图书馆很快建立了一间冯友兰纪念室,陈设这些书籍。河南南阳卧龙区档案馆行动较早,几年前便要去了书房、卧室的主要家具。唐河县冯友兰纪念馆建成后,我也赠予了少量家具和衣物等。还有父亲在世时为唐河县美学会写的一幅字,可能这个机构后来没有成立,这幅字就留在家里。现在正好作为唐河县纪念馆的镇馆之宝。韩国檀国大学有教师在北大学习,知道要建冯友兰故居,便来联系,便也赠给他们几件什物和书籍。他们要在学校中的博物馆收藏,以纪念冯友兰先生。

三松堂仍留有遗物,这里的东西有的并不止限于六十年,几个书柜是从上世纪三十年代便在清华园乙所摆放过的。多年不曾开过的抽屉里,有一叠信封,上印“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冯笺”,是父亲没有用完的信封。一个旧式的极朴素的座钟,每半小时敲打一次,夜里也负责任地报时,父亲不以为扰,如果哪天不响,反而会觉得少了什么。院中的石磨是母亲用来磨豆浆的,三年困难时期母亲想改善我们的生活,不知从哪里得来这个石磨,但实际没有磨出多少豆浆。这些东西,般般件件都有一个小故事。将来建成后的冯友兰故居,有他的内容在,有他的灵魂在。

我们还发现了一份完整的手稿《新理学答问》。纸已经变黄变脆,字迹却还可以看清。我决定将它送给国家图书馆。在那里已经有了《新世训》《新原道》的手稿,让它们一起迎接未来。

东西是一件一件陆续积累的,散去也不容易,我一批一批安排它们的去处。到现在已将近一年,可以说才到尾声。在这段时间里,一切都进行得很自然,我没有一点感伤。一切事物聚到头,终究要散去的。散后又是聚,聚后又是散。散往各方,犹如天上的白云。

据新浪网报道,韩国新任总统朴槿惠在就职典礼后,接受采访时说:“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则让我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平静,他是我最崇敬的学者。”几个月来,多有报刊报导过类似的话。我很感动。这是中国文化的力量,学中国哲学是一种受用。西南联大机械系校友吴大昌写信来,说他看到了2012年出版的一本书《冯友兰论人生》,其中一篇文章《论悲观》是为他写的。1939年在昆明,他向冯先生请教人生问题,冯先生为回答他的问题写了这篇文章,他得到了帮助。他说:“我是一个受益的学生。我钦佩他的博学深思,也感谢他热心助人。”这样受益的人还有,这也需要读书人的慧心。近年来,有一百多家出版社出版了冯友兰的著作,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海外关于冯著的出版也从未断绝,《中国哲学简史》1948年问世以来,一直行销不衰。《贞元六书》中的《新原道》于1946年经英国人Hughs译成英文,名为《中国哲学之精神》在伦敦出版。我一直以为这本书没有能够再版。最近得到消息,这本书在这几十年间,一直有美国数家出版社出版,隔几年便出一次,最近的一次在2005年。我非常惊异这本书的生命力,和冯著其他书一样,“文章自有命,不仗史笔垂”。它们勇敢地活着,把力量传播到四方。如同云在青天。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道,但还是善良的人居多。对于那些关心我、帮助我的人,我永远怀着感激之情。有些帮助是需要勇气的。从这里我看到人的高贵,一些小事也是历历在目。就燕园而言,北大校方对我时有照顾。还有那些不知名的人。地震期间,来帮助搭地震棚的学生和教师。他们走过这里便来帮忙。一次修房,需要把东西搬开,有一个班的学生来义务劳动,很是辛苦。就在我离开燕园的前几天,有人在信箱里放了一张复印件,那是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19481949冯友兰再长清华》)。寄件人大概怕我没有看到,特地送来。我收到了。一切的好意我都知晓、领受,不能忘记。

一次从外面回来,下车时,一位中年人过来搀扶,原来他是参观者。还有一位参观者从四川来,很想向冯先生的照片礼拜一番。当时我的原则是,室内不开放,只能在院内参观。不料,这位先生在甬路上下跪,恭敬地三叩首,然后离去。一位北大校友来信说,他在学校五年,没有到过燕南园。现在要回学校,目的之一是去看看“三松堂”。隔些时就有人来看望“三松堂”,多年来一直是这样。这里仿佛有一个气场,在屋内,也在屋外的松竹间,充满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执著和对文化的敬重,还有对生活的宽容和谅解。现在,这里将建为冯友兰故居,可以得到大家的亲近。希望这里能继续为来者提供少许的明白和润泽。

我离开了,离开了这承载着我大部分生命的地方;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哭。

20132月—5

转自《文汇报》201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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