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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希望写的历史向真实靠近

2011-08-12 |

在燕南园的东南隅,一座门前有绿竹掩映的古朴院落,在夏日里静静伫立。小院有草木相伴,而无车马之喧。偶有两三学子从门前经过,也都放轻放慢了脚步,几片落叶随风幽静地飘落在门前,四周显得愈发静谧。路人指告,那就是燕南园57号。

一株苍郁葳蕤的松树越过院墙映入眼帘,枝干傲骨峥嵘,在风中轻轻摆动时,仿佛时间也停驻了。是了,这就是冯友兰先生生活、写作了近半个世纪的“三松堂”,也是宗璞先生深爱的“得自然噫气”(宗璞《风庐童话》后记)的“风庐”。世事变迁,如今三松剩下两株,但它们依然苍劲、挺拔、卓尔不群,与饱经风霜的57号院一起笑对岁月沧桑。

在敲门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些不安,感到不该来打扰这幢房屋的主人。毕竟,对于83岁高龄仍在潜心思索写作的作家来说,时间弥足珍贵,有更重要的使命待她去完成。

然而,如同一位牵挂着宗璞先生的读者所言,“只要读过宗璞的文字,你就不能不牵挂她。”宗璞先生虽久不废、燃烧生命的写作历程,与她笔下的故事一样打动着无数关心关注她的读者。

去年8月,因为《旧事与新说——我的父亲冯友兰》一书,我有机会与宗璞先生取得联系,先生说很愿意谈一谈。不料,在采访前,她因病两次入院治疗。直至11月,在清华大学举办的纪念冯友兰先生诞辰115周年逝世20周年的纪念会上,才终于见到了抱病出席的宗璞先生。那天,她一直在静静聆听,平静的表情下隐含着无法平静的心情。我上前问候时,先生轻轻地说:“等身体好些了,很愿意和你谈一谈。”这句轻轻的约定给了我登门探访的勇气。

风庐笑谈岁月沧桑

门开了,室内光线柔和,深色木地板,一条窄窄的走廊,家具陈设虽无奢华,却很古雅。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味,步入风庐,即刻便有一种心宁神静的感觉。

宗璞在“风庐”接受记者 专访。 (李扬 摄)

客厅里,宗璞先生正安静地端坐在沙发上,似乎已等候良久,又像是在独自思索着什么。满头华发愈显慈心睿智,而神情一如散文集的照片上那般端凝而慈爱。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状态明显地好于去年冬天。

听见我走近,宗璞先生微笑着说:“从去年8月到现在,我们约了很久了。”平和而温蔼的语气,使人感到一种甘美的宁静。

我对先生说,看了她年初时写的《新春走笔话创作》,知道她一直在酝酿着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最后一部——《北归记》,春天的到来似乎预示着新的出发。宗璞先生听了笑道:“是的,不能再分心了,因为总是生病,《西征记》写完之后这两年都只写了一点点。以后主要是《北归记》了,写长篇是一件累人的事,因为放不下,就老压在身上。”

“常听见人打听《北归记》的消息,现在的问题就是我这身体,朋友们都在说‘我们为你祈祷’。”说着,她端起茶几上的一碗中药说:“你看,又要吃药了,从早到晚的吃药。”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怨叹。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就在今年春天来临之前,宗璞经历了“一病两年,九次住院”的折磨,因为历经七年、“蚂蚁衔沙”般写就的《西征记》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血。于她而言,写作,是一个燃烧生命的过程,是“把自己搅碎了,给小说以生命”,在《新春走笔话创作》中,她这样写道:“打了‘西征’这样一场大仗,在尘灰中打捞起湮没的历史真实,让诗意的向往飞翔起来,纵然只能做到一星半点,也要费大精神。人还能剩多少力气,炼丹需要真火,真火是靠生命燃烧的。”

经过两年多的休养生息,宗璞先生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再度出发。今年四月的《上海文学》刊登了她的短篇小说新作《琥珀手串》,先生的笔力细腻而灵动,用词雅致,令人读后回味不已。提起这部短篇小说的创作,她不无幽默地说:“在写长篇之前写个短篇,可算是‘热身活动’吧!”

其实生病这两年于宗璞而言,并非空白。她梳理旧作重新出版了两本小说集《四季流光》与《红豆》,两本散文集《二十四番花信》和《旧事与新说》,并作了一次关于《红楼梦》的长篇访谈,还写了一些短文,比如那篇情趣盎然的《采访史湘云》。另外,散文集《云在青天水在瓶》也已经在韩国出版。

现在,宗璞先生深居简出,生活十分简单而有规律,每天起床要先到院子里散步一小会儿,“精神不好的时候在自家的院子散步,精神好的时候在燕南园,我希望精神再好一些,走出燕南园。”先生微笑着说。上午是工作时间,有助手会来帮助打字;午睡后,听读书报、听音乐,间或会客,很少打乱。她始终未停止对《北归记》的酝酿与思索,耳读和谈话都是收集资料的机会。

谈到近来的心情与感触时,宗璞先生提起了不久前的清华百年校庆。

“我去参加了毕业60年的校友聚会,1951级毕业的约400人,外文系去了8个人。毕业60年,大家头发都白了,年华逝去了,得到了什么?创造了什么?想想很难回答,至少我们是见证人。”

对于清华园,宗璞感情很深。冯友兰先生长期在清华任教,曾任清华文学院院长18年,所以宗璞幼时生长在清华园,她在《那青草覆盖的地方》中写下自己在清华园里的童年记忆,她深知30年代清华文科的辉煌;她还跟随父亲一起见证了流亡师生在抗战、迁校、复校过程中的艰难历程。1948年,20岁的宗璞由南开大学转到清华大学文学院的外文系读书,在文学院被撤销之前的1951年毕业。

隔着一个甲子的时光回望清华,宗璞先生感触良多:“清华百年里,文科走过一条弯路,1952年撤销,一直到1985年才又建设起来。本来是从1952年到1984年没有文科,但很多人对清华的了解,就好像1952年以前也没有文科。说起文科,就是国学院,然后就是现在的人文社科学院,那么中间一段1929年至1952年的文学院哪里去了?我们这些人从哪儿出来的?我们出来不出来倒不要紧,比如曹禺是从哪儿出来的?穆旦是从哪儿出来的?还有30年代一些很有成就的人,他们从哪儿出来的?所以现在回头看清华百年的校史,应该弄清楚,清华文科在三四十年代是一个高峰,清华文科的辉煌就在那个时候。当然以后还可以创造很多个高峰。”

“清华文学院成立于1929612,下设五个系:中文、历史、哲学、外文、社会学,有许多饱学之士,他们学贯中西,私塾念的是四书五经,都是包本的背诵,过去的文化已经很饱,又出去留学,外面好的东西也能吸收,真是古今贯通,中西融汇。我看现在很少有饱学之士了。现在有人开始说三四十年代是清华文科的高峰,认为‘总体上,清华百年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是一个双峰走势。第一个高峰出现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人文社会科学的基本架构已经形成,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名师云集,历史、哲学、政治学、文学等学科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这是我在《社会科学报》上看到的清华一位教授的话。我很高兴,听说新落成的校史馆布置了完整的校史展览,有清华在1952年前的组织图,文、法、理、工各学院写得很清楚。当然对于文科的成就还要深入探讨。历史总是越来越明白。”

谈话间,我注意到在宗璞先生身旁的墙上,有一帧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西南联大时期的七位先生合影,下面标注着梅贻琦、冯友兰、施嘉炀、潘光旦、陈序经、叶企孙、吴有训等诸位先生的名字,在他们身后的正上方高悬着一块“百年树人”的匾额。我想,宗璞笔下的《野葫芦引》,不正是对照片中那一代饱学之士的人格、学养以及精神世界的完整文学表现吗?

我对这张照片的兴趣也勾起了宗璞先生的许多回忆:“你看到的是一个展览会上的展板。照片摄于1941年,清华30年校庆,在昆明迤西会馆。那天教师们聚会,大都阖第光临,许多孩子都去了,我也去了。照片中的7位先生是三四十年代清华的领导成员,也差不多就是西南联大的领导班子,他们当时正在壮年,全力为国家、民族苦撑着教育事业。但可惜,展板上标注的名字有误,写的陈序经其实是陈岱孙,把吴有训写成了叶企孙,把叶企孙写成了吴有训。这块展板展出一个多月,无人注意。感谢他们后来送来给我,我才看到。后来的人不认得以前的人,是很自然的,认得的就会说出来。还有一个小例子,约十年前,在编辑《世纪哲人冯友兰》影集的时候,有一张老照片,拍的是一次郊游。画面上有9个人,有梅贻琦夫妇,冯友兰夫妇,潘光旦和顾毓秀。前面蹲着两个男孩,是梅祖彦和冯钟辽。还有一位女士,编辑误为潘光旦夫人,经潘乃穆指出错误,可大家都不知道她是谁。画面上的人只有冯钟辽还在,他记得那次郊游是去妙峰山,却不记得那位女士。后来还是远在美国的梅三姐祖杉认得,是校医祝大夫的太太,这张照片大概就是祝大夫拍摄的。当时《人民日报》海外版还为我们的考证登了一条小消息。这是一些小事情,但表现了历史是很难弄清楚的。我并不研究历史,我和历史一起长大,虽然懵懂,也知道些边边角角,对弄清事实也许会有一点帮助,这是我的责任,这不是个人的事情,是对历史负责。有些谬误实际上是对中国文化和学术的伤害,令人疼心。我最佩服历史学家杨天石,近年来澄清了许多历史事实,让人们清醒了一些,真是伟大的功绩。另外还有两位也姓杨的历史学家,我也很佩服。至于我,能做的很有限,只想使写的历史向真实靠近,如此而已。”

“父亲冯友兰毕生力量所在,一是学术,一是教育”

虽然此前在电话中宗璞先生说“咱们随便聊聊,讲到哪儿算哪儿”,可是在谈话中,我发现去年8月我写信时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宗璞先生都记得很清楚。

提起《旧事与新说——我的父亲冯友兰》这本书,宗璞先生告诉我,她不久前才得知这本书被《中国日报》(《ChinaDaily》)评为2010年度十本好书之一(虚构和非虚构类各5本),这让她感到十分欣慰:“我希望‘写的历史’向真实靠近,读者、编者、评论家十分理解这个意思,我觉得很感动。”

沉默了片刻,宗璞先生缓缓地说道:“我父亲毕生的力量,就是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学术,一个是教育事业。我父亲要做的事情,是希望他的学问、他的事业都对国家民族有利,有用处。黄苗子老先生曾说冯先生考虑事情不是为自己的个人命运思索,而是对整个人类思潮做认真的思索。我觉得,在研究哲学和历史的时候,这样的思索是必然的。50年代中期,有一次关于哲学系要培养什么人的讨论,所有人都说哲学系要培养普通劳动者,我父亲说这不行,哲学系还是要培养理论工作者。他写了一篇文章,《树立一个对立面》。我看到那篇文章时很感动——明明知道这是一个不合潮流的意见,可还是要说出来,他图什么?明知会遭到迎头痛击,可他还是要说出来,他为了保护中国文化不被全盘打杀,还提出了抽象继承法,就是为了多继承一些。这些都可以证明他是从公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私的角度。我想我们会越来越明白。当然,我并不认为父亲是完人,他有封建意识,尤其在全民的造神运动中,不能抗拒潮流。”

以后改造越来越升级,人的头脑完全沦陷。在那个没有自由的年代,冯友兰先生走过的道路十分坎坷,宗璞曾在书中写道,父亲既没有“言而当”的自由,也没有“默而当”的自由。直至“文革”结束后,局面宽松了,1980年,冯友兰先生以85岁高龄,在双目几近失明的情况下动笔撰写七卷本《中国哲学史新编》,洋洋洒洒150万字的巨著,历时十载,以惊人的毅力和学养,在告别人世之前完成了这部压轴之作。

宗璞与父亲冯友兰(摄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

十年里,冯友兰先生每天上午在书房写作,从不间断。写作期间冯先生有很多次生病住院,一次住院时,他对守候在身边的女儿说:“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父亲这句话让宗璞大恸不已:“丝未尽,泪未干,最后的著作没有完成,那生命的灵气绝不肯离去。”冯友兰先生在燃尽自己的生命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这是他的预言,也是他始终不改的信念。

宗璞先生还特别提到了父亲的教育思想:“可以说,他们那一辈的人既教书、著书又参加学校的管理,用现代的词叫‘双肩挑’。我父亲在哲学上有自己学术的著作,此外他也有他的‘事功’,在教育事业上他也做了很多事。所谓内圣外王之道,并不是说要去当一个王,而是修养自己的内心,这种修养可以外化成著作,同时建一番事业,对外面的社会尽一份责任,我父亲在这两方面都有成绩。去年,他的有关教育的文章,已经编辑成《冯友兰论教育》一书,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他的教育思想,照我很粗浅地想,可以概括成三点:一是教育出什么样的人,应该是合格的人,而不是器,是有独立头脑、通晓古今中外事情、能自己做出判断的人,而不是供人使用的工具;第二点是大学的职能,我父亲非常善于把复杂的事情用简单的话说出来,他用四个字概括大学的职能,这四个字是‘继往开来’,就是说,大学的职能不仅是传授已有的知识,还要创造新知识,我觉得清华的传统,就是富有创造性,清华校箴‘人文日新’就有‘开来’的意思;第三点,怎样办大学呢?大学不是教育部的一个司,大学是自行继续的专家集团,就是自己管理自己,懂得这个事情的人有权发言,一般的人不要发言。”

在宗璞看来,父亲一生除晚年受批判、被攻击以外,应该说是比较好的,高寿,家庭幸福,想做的事基本上都做完了。而内心的稳定和丰富,正是父亲长寿的重要原因,唯有这内心的力量,才使他在恶劣环境下没有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且始终不懈怠,即便是在目力全坏、听力也很可怜时也总是“胸次悠然”,处于一种怡悦之中。“我父亲对繁言基本上是不在意的,当然,也有觉得很‘岂有此理’的时候,不过在整个历史潮流里,这些东西都是很小的事情。”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冯友兰先生欣赏的境界。上世纪40年代,常有人请冯友兰先生写字,他最喜欢写唐李翱的两首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另一首是“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宗璞曾说,父亲执着的精神背后有着极飘逸、极空明的另一面,一方面是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得起,另一方面是佛、道、禅的“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放得下,也正是秉此二气,父亲得以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20世纪。

宗璞先生说,父亲去世已经20年,他的著作一直在出版。《中国哲学简史》最受欢迎,两种中译本和中英文对照本都在畅销,英文本和意、西、捷、日、韩及塞尔维亚等文字译本在全世界销行,60年来始终不衰。《中国哲学史》两卷本在台湾出版,不断有读者,大陆的出版家很辛苦地去台湾交涉了,以飨内地读者,其英译本仍在美国发行。《中国哲学史新编》当然继续出版。《贞元六书》和《中国哲学史史料学》、《中国哲学小史》以及各种选本如《冯友兰谈人生》、《理想人生》、《哲学人生》等都在出版。

“我这里讲一个小故事:太平洋中有一个岛国叫大溪地,有一位岛民叫伊利亚,他为了证明独木舟能航海,和几位朋友驾驶一只独木舟从大溪地驶往上海,历时数月。航程中,他带了三本书:一本《圣经》,一本工具书,还有一本是冯友兰著《中国哲学简史》。伊利亚说,这本书给了他极大的安慰和力量。他特地到三松堂拜谒,并到冯友兰墓上敬献鲜花。我想,这是中国哲学的力量,也可以看出‘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这一预言的必然性。而中国哲学的传承,要靠学者们尽心尽力,‘智山慧海传真火,愿随前薪做后薪’,这是冯友兰先生的诗句,也是中国学人的精神。”

“父亲曾说,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精神遗体,那就是他的著作。我想,如果一个人整天钻营私利,蝇蝇苟苟,不能潜心下来,在做学问中感到趣味无穷,欲罢不能,是写不出‘三史’、‘六书’这些著作来的,恐怕连抄也抄不下来。”

谈话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超过了宗璞先生平常活动的时间,她开始感到头晕不适,这一顽疾跟随她多年,劳累过度时便会昏晕。闭目养神片刻,宗璞让助手拿来丹参滴丸服下。正当我心下在为打扰到她而深深不安时,没想到宗璞先生却说:“真是非常抱歉,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再另约个时间谈吧。”

兰气息 玉精神

时隔一周,我正在踌躇是否要再打扰宗璞先生时,忽然接到了她让助手发来的短信,约定隔天下午再见面。

这一次,是个艳阳天,走进宁静的风庐,宗璞先生仍然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等候,明显可以感到她的气色和精神都比前一次好很多,声音也更清朗、明快了,“这次我们争取谈完。”她笑着对我说。

话题依然从对冯友兰先生的回忆开始。冯先生晚年曾打算写一本《余生札记》,把哲学之外的各样趣味杂感写进去,只可惜这本书最终没有写成,只有一篇谈论杜甫《丹青引》的讲绘画的文章。但是,凭女儿对父亲兴趣的了解,宗璞猜想这本书里一定还会有“论文学”、“论诗词”、“论音乐”等等,大概还会有一篇讲《红楼梦》的文字,“父亲曾高度赞扬《红楼梦》的语言,说便是三等仆妇的话也都很有节奏,耐人寻味,而且符合讲话人的身份。”她还记得一次在饭桌上,父亲边吃饭边谈论《儿女英雄传》,说这本书思想不行,但描写有特点,他讲到十三妹的出场,和以往旧小说的出场完全不同,有现代西方小说的手法,不是先自报家门,而是在描写中逐渐交待人物;讲到邓九公洗胡子,认为写得很细,很传神。“那时太没有先见之明,应当录下来,或者记下。”宗璞先生微笑着回忆说,父亲对诗、对词曲、对音乐,都有很好的意见,她记得父亲曾说:“如果一个人对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都懂,他会喜欢中国哲学;如果一个人对中国古典音乐和西方古典音乐都懂,他会喜欢西方古典音乐。”

父辈的教诲和童年澄净的蓝天注定了宗璞终生的眼界和格调。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让她背诵诗词,她还记得白居易的《百炼镜》是父亲让自己背的第一首唐诗,而吟哦古诗也恰恰是晚年的冯友兰先生在忍受病痛时常服的一剂“良药”。在昆明时,十一二岁的宗璞常到文科研究所看书,各种书籍随便看,而父亲从不加以限制。冯先生认为:书读千遍,其意自见。这为宗璞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扎实而深厚的文化功底。

然而,没有人会想到,宗璞日后的写作之路,始终充满了曲折与艰辛。1957年,她的小说《红豆》被打上“毒草”的标签,无奈搁笔,这一搁就是14年。待到大地春冰已泮,在经过时代动乱而获得人生和艺术的痛苦经验之后,她更坚实地回到写作,回归文学的精神家园,《弦上的梦》、《三生石》、《我是谁?》……人们再度感受到她创作的生命力。

但是,心无旁骛的写作,有时候几乎是奢望。宗璞先生说:“我少年时,读到东坡一首《行香子》,最后一句是‘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席云’,这是我理想的生活。可是现实生活的纷扰,让我永远也过不上那样的日子。”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她又奔忙于照顾二老双亲,以及自己的病,常常感到“挣扎在创作和现实之间”。

冯友兰先生常年专注在纯粹的精神世界,从不为俗物分心,因为在他生命的不同阶段都有贤淑女性静静地辅佐,他曾感叹自己的一生得力于三个女子:“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1977年母亲去世后,宗璞便独自担下照顾父亲的重任,这是她的责任。

冯友兰曾对女儿说,当一个作家,要努力读懂自然、社会、人生这三部“无字天书”,还要用至精至诚的心劲把“无字天书”酿造为“有字人书”。其实,这“至精至诚的心劲”正是父女二人一脉相承的写作精神。

宗璞自幼多病,经历过名目繁多的手术,她自状“人道是锦心绣口,怎知我从来病骨难承受”。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她的作品几乎篇篇是同疾病斗争所得。

虽然饱经家事变故与病痛缠绕,但是从宗璞的文字里却看不到丝毫的哀怨与病气,相反,她的文章,字里行间透露着超拔简洁的淡泊之气,有一种特有的向上力。李子云曾经用“兰气息,玉精神”赞美宗璞的精神气质,她的文字是那么的安宁、隽永,有着生命的光亮与喜悦,散发着寂静的芬芳。而她写人的文字又时常沉重得或亲切得令人想哭,但宗璞有她特殊的平静和质素,她是“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孙犁曾以“肺腑中来”形容宗璞的文章,她那“流淌在胸间的万般感受”打动了无数人的心。提起《紫藤萝瀑布》,宗璞先生说,在写这篇散文的时候她内心正处于极度压抑与悲伤中,“当时我弟弟身患重病,我心里非常压抑,也很痛苦,紫藤萝给了我一种生机,一种在阳光下的生机,所以让我加快了脚步。”

宗璞与先生蔡仲德在书房(摄于20世纪90年代)

曾经,有一个女读者写信给宗璞,说她看了小说《鲁鲁》后,茶饭不思地整整在床上躺了两天,沉浸在对鲁鲁的心痛中无法自拔。90年代初散文集《铁箫人语》刚刚出版的时候,有一天来了一位读者,一定要见到宗璞,他告诉宗璞,自己在湖南的一个书店里看了这本书,“站在那读,就觉得自己立刻安静下来了,很奇妙。”这些读者的真情也让宗璞先生至为感动:“作者和读者在精神上联系着,如果没有这种联系,写作将成为一种独白。我非常感谢这些有慧心的读者。不仅是感谢,这还是一种共同的创造。”宗璞先生强调说,“作品因读者而活着。”

“我一直非常喜欢元好问的两句‘诚乃诗之本,雅为诗之品’,‘诚’和‘雅’是元好问的诗歌理论,后来郭绍虞先生总结的。我想文章要能感动人,首先要自己感动,感自己之所感,言自己之所言。真诚是第一位的。”宗璞先生如是说。

“痴心肠要在葫芦里装宇宙”

早在上世纪50年代,宗璞就想写一部反映中国读书人在抗日战争时期的生活的长篇小说。但1957年《红豆》因被打上“毒草”的标签,此后十多年她和许多作家一样,始终“未能动笔”。直到“文革”结束后,“野葫芦”的种子才慢慢在宗璞心中发了芽,而人物在她心里经过千锤百炼也早已有了灵性。

可以说,宗璞即使不是惟一的、也是所剩不多的亲自见证了那个时代、那些精英的人。

抗日战争爆发时,9岁的宗璞和全家随父亲冯友兰自北平南渡昆明,在西南联大度过了8年时光。虽然经历了流离之苦,但父辈师长们于逆境之中弦歌不辍,坚忍不拔,给少年宗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在这批知识精英身上所体现的民族魂和难以再现的独特风骨,本身便是一部史诗。她决意写一部长篇小说来表现这一切,“只因为有话要说,不然,对不起那个时代,对不起那些人”。小说最终定名为《野葫芦引》,包括《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和《北归记》四卷。

“野葫芦”里,是一段源自真实生活的动人故事,是小说,也是历史。“七七事变”后,一大批教授、学者在战火硝烟中跋山涉水,把西南边陲造就成保存中华民族文化命脉的“圣地”,在物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他们精神富有,理想不灭。“打不断荒丘绛帐传弦歌,改不了箪食瓢饮颜回乐”,这是痛感和美感交织在一起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平和宁静而又骨力铮铮。王蒙曾经说,《野葫芦引》“喷发着一种英武,一种凛然正气,一种与病弱之躯成为对比的强大与开阔”。

“有论者认为我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体现了‘漂泊与坚守’,很多知识分子的人生似乎都与这个主题相关吧。那时人的精神境界和现在距离很大,以致有人认为我写的人不够真实。他们很难想像,会有人像书中人物那样,毁家纾难,先公后私。其实,对于那一代人的品格,我写得还不够。”宗璞先生说,“我写这部书,是要寻找一种担当的精神,任何事情要有人做,要有人担当,也就是责任感。在担当起责任的时候,是不能只考虑个人得失的,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1988年写完《南渡记》,在计划写《东藏记》的同时,宗璞也在考虑《西征记》的规模。她曾经独自到腾冲,想看看那里的人和自然。她去了国殇墓园,当她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墓碑时,不禁悲从中来,痛哭一场,仿佛看到在滇西大战中英勇抗争的中华儿女的英灵在那里流连。在《西征记》结尾的“间曲”中,她写道:“驱敌寇半壁江山囫囵挑,扫狼烟满地萧索春回照,泱泱大国升地表。”宗璞先生说,这正是她希望表现的一种整体形象。她似乎在腾冲的山水间看见了。

“《西征记》刚出版时有媒体约做访谈,我因病不能谈。现在你来谈一谈,很好。人家很奇怪,我怎么会写战争题材。我是必须要写,不得不写。因为第一,西南联大先后毕业学生共2000多人,从军者800余人,当时别的大学如重庆中央大学,从军的也很多,从军抗日是他们的爱国行动,如果不写上这一笔,就是不完整的。第二,滇西战役是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一次重要战役,十分辉煌,长时间被埋没,被歪曲。抗日老兵被审查,流离失所,翻译官被怀疑是特务,他们徽章上的号码被说成是特务编号。把这段历史从尘封中磨洗出来,是我的责任。第三,从全书人物的发展看,走上战场,也是必然的。玮玮在北平沦陷后,就憋足了劲要去打日本。第四,胞兄冯钟辽于1943年志愿参加中国远征军,任翻译官,那年他19岁。随着战事的推移,他用双脚从宝山走到畹町,这段历史对我有一种亲切感。现在用各种方式写这段历史的人已经很多了,但《西征记》是独特的,我是尽心而已。我看见一篇评论说,这样一部作品,没有出现在充满豪气的男儿笔下,倒是宗璞写出来了,令人惊叹。谢谢了,我要努力。我现在是‘老弱病残’都占全了,可若是只看书,我相信你想不到是我这样一个老人写的。我为此自豪。有一位读者告诉我,我的小说一般都有诗意,《西征记》更有一种侠气。我十分同意这个看法,不知你看出其中的侠气没有?我这是老王卖瓜,不过,我真的很为《西征记》自豪”。

是啊,《野葫芦引》的写作跨越了四分之一世纪,在如此漫长的写作周期内,甚至在丧失了视力以后,宗璞先生仍能控制笔力,炼意炼句,保持着小说的整体气韵,将人心正气、世情百态、生离死别、亲情友爱、诗意侠情一一纳入“野葫芦”,纷繁众多的人物和事件在她的笔下精当有致,若非一切早已经内化于心灵之中,这样的境界是不可达到的。“痴心肠要在葫芦里装宇宙,只且将一支秃笔长相守。”她说自己“写得很苦,实在很不潇洒。但即使写得泪流满面,内心总有一种创造的快乐”。

谈起《西征记》中那些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人物,宗璞先生说:“《西征记》写的人物不只是学生、军人,还写到了普通民众。我要表现的是我们整个民族同仇敌忾的那种精神。除了主要人物以外,我穿插了一些小故事,如本和阿露,两个年轻生命互相爱慕是很美的,苦留和青环之间那似乎没有感情的感情我也很喜欢。小说是虚的,但它从现实中来,如果不从生活中来,它就是无根之木,很快便会枯萎,可能根本就长不起来。小说又不是现实生活,这是老生常谈了。因为小说是作者自己的艺术世界,作者不会满足于照搬现实,必须搅碎了重来,对号入座是无意义的。考据可能很有趣味,是研究小说的一种方法。但读小说要读小说本身,若是照着考据学去读小说,就没有小说了。不过我对适当的考据还是有兴趣的。”

在经历了颠沛流离的南渡、艰辛备尝的东藏、硝烟弥漫的西征后,现在宗璞终于要携故事里的人物踏上充满希望的北归之路。

回顾小说内外的漫漫旅程,宗璞先生自言心态相比“南渡”时有所不同:“《南渡记》写完,我父亲去世了。《东藏记》写完,我先生去世了。对人生,我觉得自己好像懂得越来越多了。一个小说写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对小说是一件好事,因为作者经历的更多了。在最初两年写的时候,情调是较明朗的,后来经历越来越多,对人生的态度也有一些变化。现在我设计的《北归记》的结尾,和我最初想的略有不同,不过总的来说,基本设计改动不大。在经历了‘文革’以后,对世界的总的看法已经定了。不过,经历了更多死别,又经历了一些大事件,对人生的看法更沉重了一些,对小说结局的设计也更现实,更富于悲剧色彩。我每在心中酝酿这一段时,心常常在发痛。”

“小说里的人物都慢慢长大,孟灵己出场的时候十岁,回去的时候19岁了,而且经历了西征的战争、李家大女儿的死、凌雪妍的死,尤其是玮玮的死,这都影响她成长的过程。有人说我每本书要死一个人,我想生活就是这样,一面向前走一面就要消逝,旧的消逝然后又有新的。”

讲这番话时,宗璞先生表情十分平静温和,仿佛在用温柔目光注视着自己笔下的一个个燃烧的生命。

而当我再次追问书中人物在《北归记》中的命运时,宗璞先生忽然笑了:“你等着看吧!”温和的语气中透着坚持与笃定,仿佛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份约定。我想,这约定不只是对于像我一样热切的读者,更是对那“沸腾过随即凝聚在身边的历史”、对那些如绚烂云锦般照耀过又消失的知识精魂所做的约定!

步出三松堂,走在燕南园的小径上,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园子里的草木花石上,洒在匆匆来往的北大学子年轻的脸庞上,我回想起宗璞先生的一句话:“有那一段经历的人有些已谢世,存者也大都老迈,我忽然悟到一个道理,书更多是给后来人看的,希望他们能够看明白,做书中人的朋友。”

是的,绵延不断的历史文脉与精神气韵,正从这里、从宗璞先生的笔下静静地流淌,润物无声地滋养着、影响着越来越多的“后来人”……

(李扬)

转自 文汇报 2011年8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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