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文洁若（1950外文）

2008年4月29日，我的清华学长王笠耘因突发性心脏病驾鹤西去。他跟我同岁，1945年考入西南联大电机系，清华迁回北平后，又从外文系一年级念起。我是1946年在北平参加清华北大南开最后一次联合高考的，被第一志愿清华外文系录取。1950年毕业，与同班的王笠耘、张奇以及经济系的袁榴庄都到三联书店总管理处工作。次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我们四人又均调到人文社。出版社设了个整理科，科长是诗人刘岚山。我们这几名助编对编辑部发下来的稿件进行复查，提出书面意见，甚至发稿单都由整理科开。王笠耘15岁时就发表了第一篇作品。在整理科时，我曾拜读过他的手稿。严辰（时任现代文学编辑部领导）赏识他的文才，早在1953年就把他抽调到编辑部去了。1954年春，整理科解散，张奇和袁榴庄到了现代文学编辑部，我呢，被分到外文部，先后在苏东组和亚非拉组工作。

王笠耘学长

20世纪50年代以来，王笠耘陆续有作品问世，1963年就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编辑组组长、编辑室主任、专家委员会委员，编发过众多优秀作品。自1994年起，获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尽管我和王笠耘在清华大学时期是同系同班，毕业后在三联书店总管理处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共事，但六十余年来交往并不多。倒是在咸宁五七干校的日子里，我不只一次地见证了他的善良。老伴儿萧乾在1957年沦为被引出洞的“蛇”，次年发配到唐山柏各庄农场去“监督”劳动。1961年6月上旬，调回北京，在编译所搞翻译。1964年7月，文化部党委宣布，摘掉萧乾的右派帽子。两年后“文革”打响，他进了“牛棚”。1969年9月底，人民文学出版社“一锅端”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当时萧乾唯一的安慰是能跟我一道去。进入11月，我奉命回京。把两个孩子也接到向阳湖畔。患难见真情。萧乾是个顾脸面的人，只要还有把力气，绝不会偷懒惜力。自从侯金镜（他和萧乾在《文艺报》共过事，是三个副主编之一。另一个是陈笑雨，1966年被迫害致死。）驾辕时因劳累过度，猝死在大堤上，我成天替他捏把汗，生怕他步侯金镜的后尘。在萧乾实在支持不住的情况下，我向时任班长的王笠耘替他请过两次病假。王班长顶住压力，居然同意了。正因为在逆境中遇上了王笠耘这样的好人，真实的人，萧乾才得以度过难关，在新时期过上20年舒心的日子，编、译、写了20年。

萧乾致王笠耘的四封信，曾收入《萧乾书信集》（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8月版）。其中写于1987年6月21日那封，对王笠耘所著《小说创作十戒》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写道：我认为这是一本难得而且罕见的好书。倘若有人评选“十大好书”的话，我准投它一票。因为这不是信手拈成的，而是20年、30年寒窗下，为旁人作嫁衣裳的老编辑，根据实地观察、阅读和思考而成的，是智慧和经验的结晶。……最好的创作指南应由文艺编辑来写。只是一般人把书稿一发排，即完事大吉了。而你，则继续琢磨，思考，从而写出此书。现代部——以至作协创联部，该不该发你一张奖状？不只是鼓励你，而是向同行们指出：“工作应该这么来做！”

长篇小说《她爬上河岸》是王笠耘的代表作。北京的劳动教养、劳动改造农场，坐落在团河、清河、双河、天堂河、银河，都有个“河”字。于是，被关进农场就叫做“栽进河里”，被放出来的，则叫做“河里爬上来的”。

本书以夏薇的苦恋为主线，描述了一群女劳教的坎坷人生。“文革”发生时，她才14岁，与同学欧阳沫心心相印。她父亲（大连造船厂总工程师，曾在英国留学）被逼得自杀，母亲夏敏之（重工业部司长，早年在白洋淀任抗日县长）被魏六顺（造反派第二把手）迫害致死。

夏薇和欧阳沫双双到内蒙呼伦贝尔大草原插队。她救了差点儿冻死的金今一命。粉碎“四人帮”后，他们全返回北京。欧阳沫考上燕都大学。为了替亡母报仇，夏薇鼓动以金今为首的五个小伙子去殴打魏六顺。欧阳沫也参加了此举，打断了魏六顺的腿。夏薇把责任统统揽在自己身上，以莫须有的罪名（跟五个男的乱搞）被判为女流氓，送到银河农场的女劳教分场劳教三年。欧阳沫逃脱了男劳教的命运，多次去看望她，从而结识了女警官柳菲。原来柳菲和欧阳沫之父欧阳谷灵教授是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同学。那是北平解放前两年，柳菲热衷于搞学生运动，欧阳谷灵更重视埋头读书。到头来，柳菲丢下初恋的对象，与吴忠结婚。生下一女后，吴忠投靠“四人帮”，与柳菲离婚，女儿也死了。欧阳教授的妻子是社会系的女办事员，虚荣心很重。

夏薇以优异成绩被燕都大学外文系录取，临到节骨眼儿上却决定到白洋淀去教英文。因为她到大学去办理入学手续时，发现系主任、同学、甚至专程赶来的欧阳沫全歧视“女劳教”，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欧阳教授不顾妻子的阻拦，乘小轿车前来祝贺夏薇。妻子恶狠狠地说：“你接了那‘臭劳教’，就别再进这个门！”他忍无可忍，打定主意跟妻子离婚。

夏薇的母亲在白洋淀发展的第一个共产党员葛爷爷赶着胶皮轱辘大车来看望夏薇。夏薇连行李带人都上了大车，跟葛爷爷一道朝着白洋淀奔去。分手前，欧阳教授替她留了个后路，要她把学生证交给他。他想跟教务长说一下，替夏薇办理休学手续，明年再来复学。

送走夏薇后，欧阳教授才从儿子口中得悉，会巴结教授夫人的女大学生黎娜已怀孕，以此为把柄，要求与欧阳沫订婚，结婚后联袂赴美国留学。

《她爬上河岸》是作者花16年（1988—2004）呕心沥血写成的。这是他唯一的长篇小说。几十年的编辑生涯中，他经手大批稿件，从而写成理论专著《小说创作十戒》，一旦自己动笔，驾轻就熟。

萧乾在这封信中还写道：“在谈悬念时，你只着重谈了情节。我认为读者对一部长篇最大的悬念，是人物的命运。”

诚哉斯言。掩卷后，我一直在考虑夏薇和柳菲的命运。夏薇很可能次年复学，与五个小伙子中最年轻的那个（他明年考大学）交往。柳菲则与初恋的对象（欧阳教授）喜结连理。作者没有明写，意在不言中。

2009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