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老同学、老同事、老战友们差不多都先走了。老爷子又回到那个他挚爱一生的大集体,老爷子可以安心地走了。
悲痛之余,老爷子生前一幕幕像电影一样不断地在我们的脑海里回放。一家人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真想一下子理出一个思路,可是提起笔来却又发现不知道从哪写起。
……
1987年秋天,受西德(德意志联邦共和图)政府的请求,受中国教育部和文化部的派遣,老爷子作为教授(C4) 前往西德拜罗伊特大学讲授中国文学。这一安排,是中国与西德建立外交关系以来第一次。为此,当时的德国报纸上也刊登了这一消息。
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一使命,老爷子做了大量而充分的准备。并且在第一次讲授时就得到了全体在场的德国师生的非常热烈而隆重的“跺脚礼”。
在德国讲学期间,恰逢国内出现了那场众所周知的动乱。身处异国,老爷子对国内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日夜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得知这一事情的邻居们送来鲜花对来自中国prof Yan表示深切的同情与问候,德国移民局使人拿来文件,并表示只要教授在上面签字,德国政府即可向教授提供一切保护和经济上的支持,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老爷子婉拒了德方所有善意的表示。
老爷子经常对子女们说,我们处在“第一线”,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不能人云亦云,做出对不起国家的事情。
拜罗伊特地处西德与捷克斯洛伐克的边境线附近。在当时,边境线两边属于完全对立的两大阵营。虎视眈眈的美国空军基地就在老爷子的住处不远的地方,全副武装的美军战机时不时地从头上呼啸而过。可以想象,在冷战尚未结束的年代,在那个国际上风云突变的时刻,一位来自红色中国的教授,要面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验。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老爷子手挽着老伴的手臂做出的回答是:我们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不带半点含糊的回答,令德国邻居们竖起大拇指,令当地的官员们由衷的敬佩!
2003年,为了完成一个去参观“新中国从这里走来”的展览的心愿,老爷子来到革命圣地西柏坡。
老爷子对展厅中陈列的各种展品和小牌子上写的展品说明,或俯身细读或仰头观看。眼见得天色已晚,我们还要驱车返回北京,但不论我们怎样提醒,老爷子还是把几个展厅的内容全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当年,毛主席在太行山中的西柏坡与国民党展开大决战的那些日日夜夜,老爷子作为清华大学的一名中共地下党员,正在与城里的敌人进行着最后的斗争,准备迎接新中国的曙光。在两条战线上并肩为建设新中国而努力工作的亲身经历,让老爷子对自己的党和自己的国家有如此深厚的钟爱。
从血雨腥风的“一二•一”运动,到亲自投身于建立新中国的滚滚潮流,70余年一路走来,这份在老爷子血液里保存了一生的情感从未动摇、从未更改!
老爷子视古典音乐如生命。而拜罗伊特正是著名的浪漫主义音乐大师瓦格纳从事音乐的地方。那里不仅有瓦格纳的故居,还有举世闻名的由瓦格纳亲手设计的节日剧院(Fetspielhaus)。这对老爷子而言无疑是要乐在心里的。
自打老爷子住进胡森古特街76号,那里便乐声不断。巴伐利亚第四台是一个专门播放古典音乐的广播电台。为了收录心爱的节日,老爷子刚一住下就买了一个大大的录音机,收录了大量的古典音乐资料,并在每一盒磁带盒的登录页上详详细细地记下相关的文字摘录。
连续运转的录音机有点不堪重负,常会出一点小毛病。每每这种情况,我都要赶紧跑上楼施展一下手艺。老爷子跟我说,你把它修好了,我就又能工作了。如果没有音乐,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老爷子把对音乐的热爱当作一份事业。为了使学生受到美育教育,为了学校艺术教研室的创建而游说学校领导并拿出自己在德国的任教所得购买一架钢琴捐献给初创的艺术教研室(该教研室后来发展成为艺术系)。
即使是在退休后,老爷子仍然坚持在校内开设音乐美学课程,用自己在国内外购买、积累的丰富的音乐资料制成课件。对要求复制课件的学生更是来者不拒,想办法予以满足。以至于自己在家中的房间都成了学生们进进出出的工作室。
细雨润无声。在长达12年的讲授中,有多少学生听过老爷子的讲授无以计数,但多年后,走出校园的学子们从课堂上得到的对于音乐美的启迪和对各自事业的发展却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晚年的老爷子听力已大不如从前,因此要求子女们把音箱摆在自己的床头。每天晚上,康敏、康慧都要选取老爷子最喜欢听的贝多芬的交响乐、钢琴协奏曲等乐曲连续播放。这样的听着音乐入睡的方式延续了好多年。
老爷子在住院期间,身边必须有的一样东西就是音乐播放机。
前一天的下午,病床上的老爷子出现了呼吸异常的情况。康慧扶着老爷子坐起身来,打开了音乐视频。老爷子好像是累了,眼专注地看着屏幕,静静地坐着,渐渐地全身放松下来。深夜,又凌晨,伴随着贝多芬的三重奏协奏曲,带着对美好生活无限眷恋,一生淡泊名利的老爷子进入长眠。
一颗无限忠诚于信仰的心脏永远地停止了跳动。
敬爱的老爷子永垂不朽!
严宝老爹的子女们
2020年7月5日(于圆明园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