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张荫麟:“未为豢养所糟蹋的青年”

2017-02-24 | 陈福康 | 来源 《中华读书报》2017年2月15日 |

这年头,廉价的“大师”帽子满天介飞,已经遭到人们的嘲讽。还有无节制地吹捧“民国”的学术是如何如何的“黄金时代”,那时的大师是如何如何登峰造极的,也受到了学者的非议。但是,如果举出梁启超、陈寅恪、顾颉刚、钱钟书、钱穆这样几位,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反对称他们为学术大师的吧?而我现在要写到的张荫麟,是这几位学术大师不约而同地高度称赞过的一位学者。

张荫麟(1905—1942),才华横溢又不幸英年早逝的史学家,广东东莞人,笔名素痴、燕雏。朱自清诗《挽张素痴》称他“妙岁露头角”。1929年张荫麟从清华大学毕业,赴美留学(公费)。陈寅恪也出洋留过学,但却一向看不起官费留洋生,甚至将耗费国币派出留学生比诸袁世凯北洋假练兵,认为乃近代中国两大祸事。不过,陈氏却独对张氏青眼有加,在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的信中,盛誉张氏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甚至说“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一人之身也”;还推荐张氏“记诵博洽而思想有条理”,最适宜在北京大学教授中国通史,若能在中研院史语所工作,“必为将来最有希望之人材”。

而傅斯年虽然未将张氏罗致麾下,后来却是推荐他进政府机关编写历史教科书之一人。张氏曾与顾颉刚就“古史辨”争论,顾氏后作《当代中国史学》则称许张氏“成就很大”。一向清傲的钱锺书,在张氏逝世后赋诗曰:“气类惜惺惺,量才抑末矣。”(《伤张荫麟》)竟谦称自己比不上张氏,并注云:“吴雨僧师招饭于藤影荷声之馆,始与君晤。余赋诗有‘同门堂陛让先登,北秀南能忝并称’等语。”而吴宓则在日记中称:“宓素以荫麟为第二梁任公.。”抗战时期,有关当局赏识张氏才华,推荐他到重庆的政治部工作,部长陈诚亲自迎见,连蒋介石也曾专门召谈。但不久,他仍回归学术研究工作。钱穆甚至欣然以为“中国新史学之大业,殆将于张君之身完成之”。可惜天夺其年,大器未能晚成!但张氏《中国史纲》一书虽然不是全史,仍获得学界高度肯定,迄今数十年一版再版,即从1980年代至今,就有上海古籍出版社、辽宁教育出版社、山西古籍出版社、商务印书馆等多种版本行世。

我在这里介绍张荫麟,更想着重提到,张氏还是一个非常崇敬鲁迅先生的人!而这是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的一件事。

张荫麟不是文学界中人,显然也不是一个政治家,更不是一个左翼文化人或革命志士,但他却在1934年9月15日天津《大公报·图书副刊》第四十四期上发表过一篇异常精彩的《读〈南腔北调集〉》。写这篇文章时,张氏刚从美国斯坦福大学获得博士候选人资格回国,是簇新的当时很少的“海归”。文章首引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一诗,接着写道:“提起笔来想介绍周豫才先生一部使我感动的近作,不禁勃然涌出一大堆恭维的话。为求名副其实,此文应当题为:《〈南腔北调集〉颂》。”他先歌颂鲁迅伟大的人品,其中可圈可点的警句甚多:

……周先生可以自慰的,他已为一切感觉敏锐而未为豢养所糟蹋的青年们所向往。这种青年的向背也许不足以卜一个文人的前途,却断然足以卜一个文人所依附的正义的命运。自人类有主义以来,这条公律未曾碰过例外。当周先生的杂感被绅士们鄙弃的时候,颇有人誉他为先驱者,我还有点怀疑。但自从他公开地转向以来,这种称誉他确足以当之无愧。最难得的是当许多比他更先的先驱者早已被动地缄口无声,或自动地改变了口号的时候,他才唱着“南腔北调”,来守着一株叶落枝摧的孤树,作秋后的鸣蝉。但夏天迟早会再出现的。而一个光明的“苛士”(陈按,“苛士”当是cause,事业),当屯否晦塞的时候,正需一个“斲轮老手”来撑持。假如钳制和老年不足以销尽他创造的生机,那么,我敢预言,在未来十年的中国文坛上,他要占最重要的地位的。

接着,文章“颂”了鲁迅的《南腔北调集》。张氏强调他特别是从历史学专业眼光来评论鲁迅这本书的(文中大段摘录了《南腔北调集》中悼念柔石的文句,这里就省略不引了)

这篇文章,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张梦阳主编的《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已经收录了,这很难得,值得佩服。不过,这部资料汇编中只注其作者为“素痴”,梦阳兄和大部分读者大概都不会想到,这是出自一位年方而立的刚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青年人之手吧?

多年来,特别是近年来,一直听到有人胡说鲁迅之伟大是某某某把他“神化”出来的,是某某党吹捧出来的。但是,事实胜于雄辩。只消看看张荫麟的文章吧。他可不是什么党员、左翼人士啊。他可是在某党执政前写的,也是没有看到过某党领袖发表的有关鲁迅的论述吧?张氏当年就称颂鲁迅是“足以当之无愧”的“先驱者”,而且公然明确地肯定鲁迅之“公开地转向”!

现在,还有些人特别喜欢强调从“人性”“人情”来谈论鲁迅,据说只有这样“回归”了的鲁迅才是所谓“真”的“人”的鲁迅。上引张氏文章的第一句话,就肯定鲁迅是“最富于人性的文人”,但同时,他又明确地指出“人有许多种”。也就是说,他不赞成笼统地说“人”和“人性”。而张荫麟赞颂的鲁迅是怎样的“最富于人性”的人呢?他明确地说,“是那种见着光明峻美敢于尽情赞叹,见着丑恶黑暗敢于尽情诅咒的人;是那种堂堂赳赳,贫贱不能转移,威武不能屈服的人”!

非常可惜的是,张荫麟一生太短促了,他大概只写了这样一篇有关鲁迅的文章。但他当年显然正是一位“感觉敏锐而未为豢养所糟蹋的青年”。我深深感叹,鲁迅的伟大,毕竟早就有人懂的!“未为豢养所糟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未被“洗脑”)的学者,毕竟是懂得伟大的鲁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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