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国峰,韩国人,32岁,首尔大学政治外交专业硕士毕业,清华大学博士毕业。现在是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的老师。
以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现在我越来越明白自己也是一个平凡的人。
但我知道,我仍然有一点点是特别的,是我独有的。我的人生,就是要去努力地挖掘这个很小的方面,把它慢慢扩大。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收到了很多机遇和爱,我要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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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代的我好像比现在还老
一站到照相机面前,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展露笑容。不过,静静地看一会,就能看出,笑容和笑容之间有着难以言传的差异,微妙地透露了主人公不同的人生状态。
李国峰带来了十多张照片,首先吸引我的是这张(照片5)。这个少年穿着正式的呢大衣,手捧鲜花,不过,是什么让他的笑容那么微弱,心事重重?
“这张照片是1995年2月份我的初中毕业典礼。那时,我是班长,成绩很好,但生活中只有努力学习,没有别的。小时候的我也很顽皮,喜欢篮球、棒球,常常和朋友玩到天黑才回家,但到了初中,我一心想要考入名牌大学,很少参加同龄人的活动,比如爬山,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我想,这和10岁那年的一场大病有些关系。当时因为腹腔炎住院,病得很厉害,一点东西都不能吃。妈妈担心我忍得难受,在我面前也什么都不吃,饿了就走到外面悄悄地吃些点心。有一天下午醒过来,感觉到妈妈握着我的手,我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动,想看看妈妈在做什么。原来她握着我的手,低头在虔诚地祈祷。住院那段时间,我好像一下子变成熟了,开始想很多以前从没想过的事: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人生的目标是什么……想得很多。
毕业典礼那天,全家——爸爸妈妈妹妹——都来了。母亲感情外露,显得很开心。父亲也是高兴的,但他不会表现出来,总是一副‘这是理所当然’的神情。
我知道父亲是爱我的,他的爱,是很大的爱,但从小和他就有距离感。
韩国成年男人的工作压力很大,常常要到晚上十点以后才回家。小时候我很少在家里见到父亲,小事先和妈妈谈,大事才能和父亲说——准确地说,是汇报。
周末全家人常常在外面吃饭,那是我们家的‘家庭时间’。餐桌上,大部分时间都是父亲在讲话。不是对话,是讲话,是训话,就像一场小型的演说。有时候妈妈打断他,他们会吵嘴。
父亲最看重的是一个人的正直、约定和结果。从小到大,父亲很关注我的考试成绩。一到重要的考试,他一定会从办公室打电话给我:今天考什么,成绩怎么样。每次接电话,心里总是很紧张,不想接。我知道他关心我,但这种关心的背后,我感觉,是对我的担心,不信任。
爸爸极少表扬我、肯定我,好像我取得的成绩都是理所应当的,而且对我的期待越来越高。但他又会在别人面前夸奖我。记得‘高考’那天,他亲自开着车送我去考场,车厢后排坐着几个我的同学。一路上,他都在夸奖了我,‘我们国峰怎么怎么样’……当时我一点都不高兴,而是非常尴尬,很没面子,觉得父亲的炫耀会破坏我和朋友间平等的关系。下了车,我偷偷地瞄了瞄朋友们,看看他们是什么神情……
他说过,如果我想成功,必须要超越他。但父亲就象一座山,那座山很高,我一直在奋力登山,往上爬啊爬,感觉很累。
从小学到高中这12年,成长的核心就是忍耐,心里默默地想着怎么满足父亲的期望,得到他的认可,让他承认我的价值。这样的压抑感一直伴随着我成长。”
我问李国峰:“假如现在的你回到1995年的毕业典礼现场,站在那时的你的身旁,你会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李国峰笑了起来,想了想说:“我要对他说,放松一点,灵活一点,努力地去玩吧。我要带他去爬山,一边看风景,一边对话,相互提问。”
酒店大街的启示
由衷,开朗,像个大人了。这是这张照片(照片1)上李国峰的笑容给我的感觉。我猜,那时肯定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他的精神面貌。
“我们家人很少一起拍照。2000年,妹妹也考上了大学,父亲说,现在我们全家都是成年人了,要纪念一下,就提议去照相馆郑重地拍张全家福。
在韩国,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是成年人了,父母的养育任务也基本完成了。
韩国的‘高考’压力非常大,只要家里有小孩读书,大人们见面,肯定热衷谈论‘成绩怎么样’、‘准备上什么样的大学’之类的话。可以说,考入名牌大学是‘全韩国共同的目标’。
我考大学,也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期待,但是大一暑假的美国游学让我发生了改变。
那是我第一次出国。美国和韩国时差14个小时,到芝加哥的第一天,因为时差的关系睡不着,清晨5点半左右,我拉开宿舍的窗帘,窗外的风景让我大吃一惊:一面浩瀚蔚蓝的大海,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这幅景象对我的视觉冲击很大。后来我知道,这片‘大海’就是美国著名的大湖,湖面面积比整个韩国还要大!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原来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的存在,之前的我,真是井底之蛙。
就是在那一刻,对父亲的感觉开始发生了变化。父亲对我有期待,是非常正常的,那么我对我自己的期待呢?我开始思考:我为什么学习?以前是为了考进名牌大学,现在呢?一直以来,除了成绩,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展示我的价值,我如何找到自己的价值呢?我下定决心,要打开自己的视野,努力追求另一个世界。
暑期班结束后,我独自到洛杉矶旅行。在洛杉矶的‘酒店大街’,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每天傍晚5点半左右,各家酒店门前就开始轮流举行半小时的演出,有唱歌、跳舞,一家酒店结束了,另一家就开始,一直持续深夜。虽然是为了吸引游客的招数,但这些演出颇有水准,想必是投入了相当的资金。当时我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酒店都愿意花很多钱制作节目,并且自觉遵守时间的约定,一家一家有秩序地上演呢?游客免费看了这家的表演,但很可能去另外一家啊?在我的印象中,韩国酒店是‘弱肉强食’的竞争。就在这条街上,我对‘竞争’有了新的理解:竞争首先是要承认对方,接受对方,合作可以形成更健康、公平的竞争。
我想到了我和父亲的关系。
一直以来,我和父亲不是平等的关系,‘我’代表着父亲,‘属于’父亲。这辈子,他都是我的父亲,给我很大的爱,很大的力量,我不能放弃这个关系,但在精神上,我是否可以超越‘属于’的关系?我们之间是否可以形成健康的竞争关系?
我记得大三的一个平常的下午,我忽然决定去拥抱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很少有亲密接触,拥抱是个很困难的举动。但我想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言语是有距离的,拥抱没有距离。
那天,父亲坐在客厅看电视,我走过去,对他说:‘爸爸,让我拥抱你一下。’他有些错愕,站了起来,然后我就拥抱了他一下。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一直压抑着的东西有些缓解,但更多的好像是唐突。然后,我匆匆离开客厅,回到楼上,心跳得有些快。我安慰自己,我已经长大了,我挺有勇气的。至于父亲怎么想,我不太清楚,我想他也有点感动,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本质的改变。”
这张“普通”的全家福(照片1)真实地捕捉了那个时期李国峰和父亲的亲密程度。因为已经决定要开始自己的人生,寻找自己的道路,他的神情大为舒展,真正透出年轻的光彩。同时,他提醒我注意照片中四位家庭成员的排列顺序:“我和父亲之间是母亲,这意味着我们的关系还有些距离,常常要通过母亲来沟通。如果换个位置,我站在中间,身体贴着父亲,感觉上会有些尴尬。”
李国峰还若有所思地告诉我,接受我的采访邀请后,他好好地整理了自己的照片,发现找不到一张和父亲单独的合影。
李国峰大学时代第一专业是政治外交,但他选修了哲学作为第二专业。他希望通过学习,和父亲建立起健康、平等、有爱的关系。并且从父子关系出发,去探究父权文化究竟是什么,它如何影响韩国乃至东亚国家的思想、文化和生活,韩国的现代民主制度如何和浓厚的父权文化共处。
一个真正的拥抱
李国峰让我看两张照片,硕士和博士时期与父母的合影(照片2和照片3),他问我:“有没有看出一些不同?”
我仔细地比对了一番,“2009年这张,你们的神情都比较放松。”“是的,不过你再看看。”
我低头再看。“你们的身体语言不一样,三个人更靠近了。”
“是的,不过,还有一点你没看出来。”李国峰用鼠标在照片上勾勒出几个圈圈。“这张照片是2009年7月在清华大学的博士毕业典礼上拍的,很感动的一个时刻。典礼上演奏的是中国国歌,但我听了内心也是百感交集。这四年,困难很多,也得到了很多友善和机遇。拿到博士学位,意味着长长的学业终于完成了,我实现了人生一个重要的目标,接下来就不再是学生身份,真的要开始独立走一下自己的道路了。心里有很多感慨,也很充实。
那天,母亲流泪了,我没有直视看父亲的脸庞,但我知道他的眼眶是湿润的。那个时刻,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是连在一起的。
和2003那张合影相比,虽然妈妈还是站在中间,我和父亲在两边,看起来秩序是一样的,但有着微妙的差别。2003年那一张(照片2),母亲和我靠得更近,我们俩是一部分,父亲是另外一部分,而且他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要高大,就好像象征着他在这个家庭的位置和能量。而2009年这张(照片3),父亲不是垂手而立,而是搂着母亲,母亲自然地依偎着他,他们俩成为了一个部分,而站在旁边的我,是另外一个独立的部分,我是不是看起来和他们俩那个部分一样大?我们还是一家人,但从这时开始,我和父亲在精神上真正彼此分离和独立。”
这时候,李国峰点开了2010年和爱人在新天地的合影(照片4),又向我提问:“你发现这张照片和其他照片最大的不同吗?”
我看了一会儿,其他都是和父母家人,只有这张是和一个女人……不过,显然这不是答案。我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没看出来。”
李国峰把鼠标停留在照片的中间:他和爱人两手相握。
“就是在这里,我们手拉着手。这是我的爱人第一次来上海,我带着她去新天地过圣诞节。恋爱、结婚,让我慢慢体会到爱情的涵义。直接的身体接触让我真正体验到了亲密感,非常、非常温暖,而这些体验又让我重新思考我和父母的关系。
今年8月份,我回韩国结婚,有一天只有父亲和我两个人在家,父亲很突然但又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已经超过我了。小时候父亲一直说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想成功,就要先过一关,这个关,就是我。很长时间,我一直想着如何过关,如何攀登这座大山,这座山似乎是不可超越的。所以,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非常意外。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我的认可:你已经是个独立的个体了,没有我你也可以,我们可以分开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那座很高大、很巩固的山,好像一瞬间就瓦解了。我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高兴、放松、失落、担心……说不清楚。
几天后,我和新婚妻子从韩国回上海,父亲送我们去机场。以前我每次出远门,父亲也常常来送我,但这次的感受非常不一样。以前离开他,心里有点轻松,但这次心里很沉重。在我眼中,他不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依恋孩子、逐渐变老的老人,离开他,心里很舍不得,也有些担心。
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以前是他照顾我,注视我,而我努力埋头想着走自己的路,而现在,我从自己的道路上抬起头来,我应该考虑他,照顾他。
我和妻子不停地流眼泪,不停地回头看父亲,父亲也流泪了。快进入安检闸口时,有种莫名的东西强烈地涌上心头,我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用力地拥抱了父亲。这是成年后我们之间第二次拥抱,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李国峰在纸上端正地写下了汉字“孝”。“‘孝’,上面是个‘老’字,下面是个‘子’。从前,我和父亲是上下关系,我仰视着他,从现在开始,‘老’还是在上,‘子’还是在下,但却变成了我背负着他。”
不过,我相信,李国峰和父亲的关系不会只停留在“背负”上。机场里的拥抱,毋宁说是一个新的开始。那座“山”的内里有着一个深沉的、未曾言说的世界,现在是时候父子俩去面对、检视和关切。
(记者 谢岚)
转自新闻晨报 2011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