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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8日听到杨振宁先生逝世的悲痛消息，令我深深地哀伤和感慨。杨先生一生无与伦比的光辉成就，自不用我再赘述，但我想作为一名在二十多年中深深受益于杨先生的幸运晚辈，写下我对杨先生的纪念。

1999年，我作为一个首次进城的农村学生，懵懂地来到清华园。虽然和所有新生一样对于大学生活充满了期待，但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赶上了多么幸运的一个时代。1997年，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后来更名高等研究院）成立，杨先生任名誉主任。1998年，清华大学基础科学班成立招生。可以说这两件事情，对我和我的同学们的人生有决定性的影响。从那时起，我们就经常有幸聆听杨先生的教诲，也在基础科学班的学习和高等研究院的研究活动中，亲身体会和见证了一个自由宽松的学术环境、潜心研究的学术氛围，是如何在杨先生和高等研究院、基础科学班各位老师的不懈努力下一步一步地建立起来。第一次见到杨先生，是在1999年的理科楼落成典礼，后来2001年我大三开始在高等研究中心做seminar科研之后，就经常看到杨先生在他的办公室伏案工作。当时我在我们班（基础科学班9字班，称为理九）担任班委工作，正好想要请一些老师和我们座谈介绍科研方向，我就想能不能去请杨先生和我们座谈呢？一开始非常犹豫，自己排练了好几次之后才鼓起勇气去敲门，没想到杨先生欣然同意。一个多小时的座谈中，杨先生不仅和我们分享了科研的心得，回忆了他在西南联大的学习经历，也对具体到如何学习英语这样的问题都耐心解答。幸运的是，座谈后我整理录音写了一篇报道，至今还珍藏着，包括一张模糊不清却十分珍贵的合影。在这次座谈中让我们印象最深的是杨先生一段语重心长的嘱托：

“……我希望你们了解，你们生活在一个大时代里，这个大时代有两重的含义。一是指人类的生产力发展，因为现在真正学会了用科技。回顾一下一百年前，那时也有很多聪明的人，比较先进的技术，但对于转化成生产力，还做得不好。现在全世界都已经意识到科学技术的作用，而这还只是开始。这个发展不是你们个人的问题，而是全世界的发展方向。这个发展一定会使得世界的生产力继续进步，也一定会使中华民族在世界上的地位进一步提高。如果你们能够对以后人类的生产力通过科技的发展继续推进，尤其是能够为中华民族的继续发展作出贡献，我想你就可以说在你一生中作出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另一方面，科技的发展也带来了无数的、有些是现在还想不清楚的问题，这些问题几十年后毫无疑问会成为对整个人类的挑战。我想这一点是每个人都值得注意的。了解到现在是一个对整个人类的历史、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代，是每个人都应该深深记在脑子里的。”

二十四年后回来看这段话，杨先生所讲的大时代的两重含义，以及中华民族的发展，何其精准，何其有预见力！每当见证科技的创新、世界舞台的风云变幻，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杨先生的判断和嘱托。

2001年9月25日，杨振宁先生与理九同学座谈

杨先生另一场让我印象深刻的演讲，是2001年在理科楼下沉广场，杨先生参加“世纪大讲堂”节目，讲《美与物理学》。杨先生关于物理学的历史，不同物理学家的风格，有很多精彩的点评。这篇演讲的内容广为流传，我就不再赘述。但我想分享一下我印象最深刻的点是杨先生引用的两首诗。一首是杨先生评价狄拉克方程的美，引用的是高适的诗“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还有一首是William Blake的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当时狄拉克方程我只是初学，半懂不懂，但却被这种物理学的诗意深深打动。那个时代流行出班刊，打印了贴在教学楼走廊里。我制作班刊封底的时候，就放了这两首诗。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两首诗将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我此后的科研生涯中不断地想起它们，仿佛每次获得对于自然的新理解，回头看都在为这两首诗做新的注脚。

2001年5月，理九学苑特刊封底

2007年我在高等研究院翁征宇老师组博士毕业后，到斯坦福大学跟张首晟老师做博士后。张老师是杨先生的学生，他的风格显然受到杨先生很大的影响，对于物理学中的普适、简洁、优美，具有极高的热情和敏感度。我有幸赶上了拓扑物理学大发展的时代，和张老师一起在拓扑绝缘体、拓扑超导体、量子反常霍尔效应等方面做了一些开创性的工作。最让我觉得神奇的点就是，这些神奇的拓扑现象，从原来量子霍尔效应这一个体系一下子推广到各种各样的体系，其背后的统一解释恰恰就来自于狄拉克方程。当我们看到拓扑边界态、轴子电动力学等奇妙的现象在狄拉克方程中演生出来时，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杨先生当年的精妙评语。而此前为这次拓扑物理学大发展奠基的一篇重要工作就是张老师和合作者将非阿贝尔规范场——也就是杨-米尔斯场——描述的贝里相位引入到半导体系统中。杨先生的多项基础性工作如磁单极子，非对角长程序等等都在我亲身经历的这次物理学发现历程中再放光彩。这些在极多自由度的系统中演生出的新的物质态和新的物理现象，以及它们与物理学基本原理的令人惊讶的联系，常常让人想到杨先生引用的第二首诗，中文翻译为

“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

无限在掌中

刹那即永恒”。

张首晟老师也一直特别欣赏这首诗，后来2018年他不幸逝世后，这四句诗也作为他最喜欢的诗句刻在了他的墓碑上。

杨先生回清华以后写过一首《归根》诗，里面有两句“千古三旋律，循循谈笑中”。杨先生曾解释过，三旋律指的是现代物理学的三个核心思想：对称，量子化和相位因子。拓扑物理学可以说是量子化和相位因子的神奇后果，而拓扑绝缘体的突破正是来自于在此基础上再加上对称性，可说是这千古三旋律的一首美妙的交响乐。

2012年我们庆祝杨先生90华诞，晚宴结束后，张首晟老师和杨先生在讲台上交谈，并且专门叫我上去一起合了张影。合影中我们本来自然是站在杨先生两边，但杨先生专门要求换个顺序，站在右边。我明白杨先生是在勉励我作为年轻一代，承担好这份科学精神薪火相传的责任。此后每当想起这张照片，不免深感有愧于两位恩师的期望，同时也深受激励。杨先生给他的最后一位学生翟荟的最后一封email是简单的一句话“Please continue to work hard”，我也把这当成杨先生对我和所有同侪的勉励和嘱托。

2012年我和张首晟老师、杨先生在杨先生90岁生日晚宴上的合影

在杨先生在清华的这些年里，多次有机会向他请教，他的思维永远敏捷，几十年前的事情信手拈来，分毫不差。无论是聊物理还是其他事情，他都充满着和年轻人一样的好奇心，不断的想到新的问题，探求新的知识。我最后一次见到杨先生，是2022年1月在他清华园的家中。他99岁高龄仍谈锋甚健，我们聊了近年的物理学新进展，我也学到了很多关于当年杨-米尔斯理论、磁单极子等发现的珍贵历史。我提到我在研究量子纠缠和量子引力的方向，杨先生还专门告诉我吴健雄最早做了量子纠缠的实验，并且在我们会面之后专门将这篇文章（Phys. Rev. 77 136） email给我。本来希望2022年冬我回国后再去看望杨先生，可惜因为疫情等原因，终于没有机会再见面。

2022年1月11日，我们会面后杨先生的邮件

听到杨振宁先生逝世的消息时，我正好在杨先生工作过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访问。这个近百年来潜心学术的世外桃源也是杨先生建立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所参照的模板。杨先生当年一定也曾经在这美丽的草坪和湖边沉思漫步。在这里我感觉杨先生没有离开，因为他的思想早已进入永恒的领域。我也想选一些诗句来作为这篇纪念文章的标题，却一直不知道选哪首合适。最后觉得最合适的还是我们清华的校歌，“器识为先，文艺其从，立德立言，无问西东。”立德立功立言，是中国儒家传统中的三不朽。杨先生一生对于自然规律的深刻思想，对于年轻人的谆谆教导，对于中华民族的拳拳之心，于中国于世界，诚可谓不朽。而如何保持内心对于真与美的永恒追求，如何认识和理解我们所处的大时代，则是杨先生留给我们每个人的课题。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湖边草坪

祁晓亮

2025年10月25日于德国旅途中

文中链接：

《美与物理学》：

https://www.tsinghua.edu.cn/info/2030/78736.htm

Phys. Rev. 77 136：

https://journals.aps.org/pr/abstract/10.1103/PhysRev.77.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