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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当读者看到此文的标题，多半会惊异：生命怎始于90岁呢？常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有幸能活到90岁者，就更是稀之又稀了。

　　10月24日，我出差时路过南京，特意去探望我的师母杨苡先生（1938-1940外文）。一见面杨先生就说，事先没想到今天有两位不速之客：“你突然来了，还有资中筠（1951外文）要来。”她还说，这些天上门的客人特别多，她接连过了阴历和阳历的两个90岁生日，明天是重阳节，她所在的南京师范大学，还要来人祝贺她90大寿，等于再过一个生日……

　　我知道杨先生今年90岁了，但并不记得她的生日是哪一天。我在她的客厅兼书房坐下之后，见室内并无过生日的迹象，只是发现，比我去年6月来看望她时，书橱里添了两帧大幅照片。一张是巴金先生的哥哥李林，一张是她自己的哥哥杨宪益。今年年初，她去北京看望患病的哥哥杨宪益时，住在她女儿赵蘅家，在那里，她特意给我看了一本刚出版的关于李林的新书，那上面就有李林的这张照片和她早年写给李林的一组14行诗。照片和诗珍藏了六七十年才公开发表，足见李林在她心中的情分有多重，实令我震撼。记得她当时说：“这是刚收到的一本样书，不能送给你了。”这次，她指着书柜里李林的照片说：“你的赵瑞蕻老师（1940外文）走了好多年了，我也九十岁了，摆出李林的照片，不会有人说什么了。我之所以要摆我哥哥的这张照片，你是知道的，他今年95岁了，2006年秋天查出前列腺癌，动了一次手术。他很坚强，一辈子没因为病痛哼过一声，后来发现癌转移到淋巴附近，辗转多家医院，10月15日在北京煤炭总医院又做了一次手术。手术很成功，但肿瘤位置靠近咽部，影响吃饭和发声，进食只能靠鼻饲了。我最佩服我哥哥了，这一次动手术，他脸上依然没有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真了不起！……”

　　我在杨苡先生家坐了两个多小时，基本是她一人侃侃而谈。其实这些年在北京和南京见面，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她的健谈和思维敏捷，在她的晚辈文友中是有口皆碑的。而每次谈话中，总离不开两个她心中的偶像：巴金和杨宪益。这一次，他告诉我，11月25日是巴金的105岁诞辰，上海要开一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纪念巴金，她已接受李小林的邀请去参加。倒不是要到会上去发什么言，主要是巴金的故居要腾出来作巴金纪念馆了，小林希望听听她对纪念馆布置的意见……她感慨地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去李先生家了！”我说：“等你从上海回来，天就冷了，今年还去北京过冬吗？”她回答：“看我哥的情况吧！明年1月17日是他96岁生日。他生病的这几年，每年我和我姐都是一起去给他过生日的。”杨先生曾告诉过我，她妈是96岁仙逝的，她家有长寿基因。她姐杨敏如长她3岁，是北师大中文系教授，顾随的得意弟子。兄妹仨不仅事业上都卓有成就，而且到了耄耋之年脑子都一点儿也不糊涂，实属世上罕见！临别时，我问杨先生：“最近写文章了吗？”她答：“翻译了一篇小东西，正想请你看看。”她随即把一篇中英文对照的《生命始于80岁》递给了我，“原文是一位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把它译出来了。”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前80年过得最不容易。后80年就是一连串的生日宴会了。”

　　——我看完此文的首句不禁笑了，这不正好印证了杨先生一见我说的这些天她在接连过生日的话吗？这篇译文仅五六百字，作者法兰克·劳巴赫写道，“70岁的时候，人家可以为了什么事对你发脾气”，“根本没什么好玩的”，而“你如果活到80岁，人家就会惊奇你还活着。他们满怀尊敬地对待你，因为你还这么长寿。实际上，他们看来是惊讶你还能走路，而且谈吐敏锐。”写得多好呀！我每次来看望我所尊敬的杨苡先生，确实都惊讶她的谈吐敏锐，对当今文坛洞若观火，常一语中的，令人折服。

　　饶有意味的是译文的结尾，打印稿为：“朋友，请努力活到80岁吧。这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刻。人们可以原谅你的一切一切。让我说，生命始于80岁。”我看到，杨先生亲笔对最末两句作了改动。变成为：“人们可以原谅你的一切一切。你要是问我，我就说，生命始于80岁。”

　　杨先生笑着说：“你要是问我，我就说，生命始于90岁！你要是喜欢这篇译稿，就送给你吧！”呵，我立即意识到，这是杨先生为自己90岁生日准备的礼物，怪不得她充满自信地对我说“生命始于90岁”呢！（石湾）

转自 中华读书报 2009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