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华园已经整整30年了。
在1979年9月我离开家乡赴北京到清华大学报到前,我一直生活在浙东平原的一个略显繁华的江南小镇,从来没有到过离家10公里以外的地方。在那样的年代,对于这样的一个懵懂少年,北京,清华大学,意味着何等的神圣,产生的又是何等的敬畏之情。神圣与敬畏却在清华学习和生活的五年中,在清华文化的熏陶中渐渐淡化。细细想来,三十多年前在清华的许多往事仍历历在目,无法忘怀彼时那朴素的同学情、师生情,无法忘怀那独具匠心的大礼堂、清华学堂、一号楼,更无法忘怀天天课后的圆明园跑步、西大操场打篮球。我的一生已经与清华紧紧相连。清华带给我许多许多,也带给我人生中许多的第一次。
记得1979年8月的一天,我收到了落款为“清华大学招生办”的录取通知函,心情激动万分,恨不得让全世界所有人都知道!兴奋之余,当天借了一辆很旧的28"自行车就去了8公里外的宁波市区,当时自行车是一个稀罕物,一般人家还没有,我家当然也没有,所以尽管当时已经学会了,但是车技不行。我骑着车,在宁波市中心逛了一圈,那时宁波市中心很小,商店也就是那么几个,我狂热地、毫无目的地骑着,直到太阳西下,我准备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我依然心情激动无比,想象着自己美好的大学生活,不知不觉就逆向行驶了。等我意识到逆向行驶时已经来不及了,直愣愣地向着一棵大树冲去!我想避开大树,但是手脚就是不听使唤,方向也不听指挥,越想避开,却越是往这棵大树上冲去,我想刹车,无奈自行车太旧,刹车不灵,所以硬生生地撞向那棵大树,立马摔倒,裤子摔破,腿上出血,自行车前内胎也给撞出来了……。这时脑子突然清醒了,想到了“乐极生悲”的道理。于是我不断地向自己说,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第一次我骑着自行车撞了大树,是在收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1979年9月13日早上8点,我从宁波坐上火车赶赴北京报到。第二天下午13:30,我到达北京火车站,一天多一点儿的时间让我经历了更多的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到杭州,第一次办理签证,第一次住旅馆,第一次在火车上趴着睡觉,第一次到北京……而所有的这些第一次在我宁波上车前根本就不知道。幸运的是在宁波上车的站台上,送我来的爸爸和大哥不知怎么同我邻座的一位女同学的父母拉上了话,该女同学是北京外国语学院的新生,虽然她是宁波考生,但我们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于是大人们谈上话,想既然我们一同去北京,就嘱咐我们两人路上相互照顾。而到达杭州转车时,该女同学有杭州的亲戚接站,他的亲戚问明了我的情况后,帮我办理了火车票签证,然后带我到火车站的旅馆介绍处,让我自己找旅馆住宿,他们就走了。第一次住旅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旅馆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一看我是个学生,马上给我开了一张“旅馆介绍单”,是清泰旅馆。
我问:“多少钱?”
工作人员:“8 角。”
我问“怎么去啊?”
这时,旁边有一个人说:“我带你去。”
工作人员:“对,你跟他走吧。”
我想,大城市不错啊,住旅馆还有人来接的呢。于是,我就跟着他走了。门口有一辆三轮车,我将行李放到车上,顺势坐在三轮车两侧约15 厘米宽的边缘上,他就踏开了。初秋的下午,阳光正好,坐在三轮车上,微风徐徐吹来,第一次出远门,心情不错。于是,我试探着同三轮车夫搭话。
我:“你是旅馆的?”
他:“嗯。”
我:“你这是免费接送的?”
他:“嗯。”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又问:“8角钱住一晚够了吗?”
他答:“是的。”
一拐二拐,不到10分钟,清泰旅馆到了。他问我要钱,我马上给他了。然后进入旅馆登记。登记完毕,旅馆服务员要我交钱。
我说:“不是已经给了吗?”
她问:“没有,你给谁了?”
我说:“就是刚才送来的那个人。”
她说:“他不是旅馆的。”
我说:“那我给他的8角钱呢?”
她说:“我们也不知道。”
我赶紧跑出去,哪里还有三轮车夫的影子。我这才意识到,我被骗了,也是第一次。没办法,我只能再付8角钱。要知道,三轮车10分钟的车程,走走也就是20分钟,也就是公交车一站地的距离,那时候一站地的车费是2分钱,8角钱真是天价了。
1979年9月14日下午,我出了北京站,在广场上找到了清华大学的接站牌,同那个宁波女同学告别后,第一次进入了清华的怀抱。校车是经过长安街,路过我们向往已久的“天安门”直接将我们拉到了大礼堂门前的小广场,当时我看到天安门心情无比激动!在学长们和老师们的帮助下,我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找到了一号楼,找到了361房间,这时我已经感受到清华大学的温暖了。
记得很清楚,我还是第一个到达宿舍的。我收拾完毕,拿着全国粮票去购买饭票(那时候全国粮票很珍贵),令人惊奇的是:我用全国粮票购买的饭票却有粮票、面票、米票之分?!在浙江只有粮票一种,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票啊?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售票的工作人员,她解释的我似懂非懂。后来我才知道,在北京原来有米饭、面食和玉米三种主食,分别用三种票子购买,而全国粮票是按照55%面、25%米和20%粮来分配的。——第一次我知道了有粮票、面票和米票之分。
报到第一天忙东忙西的,晚上已经很晚了,我第一次去六食堂买饭。可能是有点儿晚,食堂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看了一遍窗口,也不知道买什么好,这时看见了熟悉的馒头,我想好啊,就吃馒头吧,小时候家里穷,轻易不会买馒头吃,今天就吃馒头吧。在宁波,有包子、馒头、淡包之分,包子一般指的是肉馅儿的,馒头一般指的是甜馅儿的,没有馅儿的我们叫淡包。于是买了两个馒头,觉得馒头好大,宁波的馒头一两一个,北京的馒头二两一个,两个四两,想想够了。当然没有买菜,因为在宁波吃馒头从来就不吃菜的。回到宿舍刚进大门,就看见有一个同学在忙着挂蚊帐。同学一看见我进来,就热情地同我打招呼。
同学:“你好,我叫张波,黑龙江海拉尔的。”我:“你好,我是宁波来的。”
张波,是我遇上的第一个同班同学,当然也是第一个打招呼的同学。他的北方人豪爽性格使我感到亲切。
我坐了下来,开始吃饭。一口咬下去,硬邦邦的,感觉不对,怎么是这样的,同宁波的馒头不一样啊,难以下咽!但总得吃饭吧,连续咬了几口,还是没见馅儿。我问张波:“北京的馒头怎么没有馅儿啊?”他说:“馒头是没有馅儿的啊。”原来是这样啊!我倒了点开水,硬着头皮吃馒头,由于没有菜,勉勉强强吃了一个,就感觉饱了,第二个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这是一个吃惯了米饭的人第一次吃馒头的感觉!而我也第一次知道了北京馒头是没有馅儿的,而且吃馒头是需要有菜的……
五年的大学生活从此开始。而我也有了更多的人生第一次。
第一次上一二百人的大课——全系公共课,第一次在两节课之间需跑步——从主楼到一教,第一次开始跑步圆明园——培养下午课后锻炼的习惯,第一次勤工俭学——半夜在溜冰场浇水,第一次登泰山——1980 年暑假学校组织,第一次经历了竞选演说——海淀区人民代表选举,第一次驾驶摩托车——驾驶实习,第一次操作机床——去湖北十堰二汽49厂毕业实习,第一次启动发动机——分层燃烧理论研究的毕业课题,第一次在颐和园昆明湖游泳——那时候允许,第一次登八达岭——暑假参加党课培训,第一次登香山——班级集体活动。还有第一次溜冰、第一次踢足球、第一次打手球、第一次打长拳……等等,太多、太多的第一次了。
最有意思的是在学校里的第一次游泳。记得应该是1980年初夏,听说学校有一个地方可以游泳,我高兴极了。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夏天几乎天天傍晚都泡在河里游泳,对水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亲近感,所以一听说有地方可以游泳,当天下午就去了。到了那里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河里、湖里、江里、海里,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游泳——就是游泳池。尽管当时自我感觉水性不错,但是其实自己也就是只会头不入水的自由式,北方人叫“狗刨儿”。进入游泳池,发现泳池边上有宣传栏,我上去一看,才第一次发现游泳还挺复杂,除了自由泳,还有蛙泳、仰泳、蝶泳,还有许多复杂的跳水动作……不管了,反正会游就行。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入泳池,水很干净,泳池的地和壁也很干净,同自己家乡河里的感觉完全不同。游啊、游啊。突然听见有哨子在响,我也不在意,但是哨子持续地响着,我不由得向哨声瞟过去,发现有一个老师在吹着哨子,眼睛明显看着我,而且还用手指着我。这个老师个子不高,皮肤黝黑,我知道他是体育老师,但是没有教过我们。我游到他的旁边。
我问道:“老师,你叫我?”
他答:“对,你上来。”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于是上来了。他把我领到旁边。
老师:“叫什么名字?”
我:“俞富裕。”
老师:“哪个班的?”
我:“热汽系,内9的。”
然后他的眼睛瞟了瞟我的裤子。我也随着他的眼光看了一下,没问题啊?!
老师:“以后穿游泳裤来!”
我这才看了一下其他的人,对了,其他人的裤子好像同我的不一样啊。我穿的是平脚裤,而且是浅颜色的。他们的好像是三角裤,颜色比较鲜艳。
我:“老师,什么算游泳裤啊?”
老师:“到商店里去问就知道了。”——我第一次知道,还有一种裤子叫游泳裤,而且在游泳池游泳是需要穿游泳裤的。但是我心想,我的平脚裤遮住身体的范围大,而游泳裤都是三角形的,遮住的范围小,为什么它反而可以穿?而平脚裤却不能穿呢?……想是那么想,第二天,我还是去买了游泳裤。——这是平生第一次自己买游泳裤,也是平生第一次买衣服。下午,第一次穿上了游泳裤到游泳池去游泳了。
光阴似箭,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记得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曾经说过,“你们现在是人的一生中最幸福时刻,等你们长大了,就会体会的”。而今我已经步入知天命之年,我却觉得,我的最幸福时刻却是在清华的五年寒暑。“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清华不仅为我储备了“干粮”,更教会了我如何使用猎枪。
清华让我享受了这么多的人生第一次。这些人生的第一次是多么的平常,平凡,却又是那么的珍贵,它见证了我—— 一个来自江南小镇,什么也不懂的懵懂少年,渐渐成长的人生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