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得自《增订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的感触

○乔治忠

　　1939年，经过两年的个人辗转跋涉，克服千辛万苦，才抵达昆明西南联大历史系复学的杨翼骧先生，因阅读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编》，依然坚定地认准：要一生研究中国史学史，几年后，又树立了要编纂一部《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的志向。这一选择，在莘莘学子之中，是独一无二的。当时，史学界对史学史这种研究方向，认识多有偏颇，许多学友皆善意解劝，认为应当改弦更张，但杨翼骧却毫不动摇，开始了随机收集资料的准备工作。

　　此后的社会现实，并未给杨先生这项学术志向提供太好的条件，杨先生不能不按照高校的安排，首先讲授其他课程。编纂《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每每稍缓，但从未放弃。到上世纪80年代，杨先生终于可以集中精力编辑此书，于是，1987年出版了该书先秦至隋唐五代的第一册，1994年出版宋辽金卷的第二册，1999年出版元明两朝的第三册，此年杨先生已然82岁。每一册出版，学界都反响热烈，公开发表的多篇书评，称誉该书是“一部嘉惠后学的佳作”、“是研究中国古代史学史一部不可多得的入门之书”，是“以著作家的史识和总揽史学发展全局的眼光而致力于资料纂辑，在学术上做出了无私的奉献”。著名史学家白寿彝先生给杨先生写信，称赞《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第二册“此书搜罗甚富，大有益于宋代史学的研究”，浙江大学史学史专家仓修良教授来信称这是“一部传世之作、不朽之作，研究史学史者有此一书，将是取之不尽”，台湾史学家杜维运先生来信认为：“《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一书，诚嘉惠学林之巨者”。

　　中国史学史是历史学中一个比较冷僻的专业，一般人对此很不了解，史学界内也多有不能够说清其内容、特点和重要性者。选择这门学科，真正是决心要坐冷板凳的，而在这门学科内，再选作“资料编年”这样极其费力、难以完成，而且即使成书出版也可能不被视为学术研究成果的项目，那就更使常人难于理解了，然而，杨先生却几十年矢志不移，是由什么信念支撑？《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出版则好评如潮，又是为何？这需要从史学史的学科性质说起。

　　史学史就是研究历史学发展的历史，任务是对自古以来历史学的遗产做一全面的清理，系统描述史学与相关事件的发生、发展进程，深入探讨历史学的社会运行机制。所有的史籍、史家，都要被史学史研究所审视。中国是史学遗产最为丰富的国家，中国史学史学科最应该是一门发达、兴盛、倍受关注的特色学科，以此傲然挺立于学术之林。但遗憾的是：迄今人们对此缺乏重视，学科建设仍然任重道远，杨先生对《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的编纂，可谓抓住了这项学科建设的关键。这部史书可不是把找到手的史料，堆积一起了事，而是从浩瀚的史籍和史实中选择有价值、对史学发展有影响的事项，按年代顺序编排，尽力考证情况不明、记载歧异之处，以原原本本的资料展示中国历代史学的演进流程。其内容丰富、其系统性极强，非一般撰著可比。与此同时，又提供了无穷的资料和启示，使初学者、研究者得所取材，以谋求进一步研讨。没有对中国史学发展全局的把握，很难做好。学界有识之士，能够掂量出本书的厚重内涵，怎么会不由衷地赞扬？杨先生自己更深知本书的分量，每出版一册，都要赠送我等弟子，那时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至今犹然浮现于我的记忆，笑容里充满着学术成就感，显示了内心的甘之如饴。

　　然而，原计划的第四册清代卷尚未着手，2001年委令我接续编辑。补编清代卷，整部《资料编年》才算构成首尾完具的中国历代史学史的资料体系。而随着学术文化的进展，特别是许多稀见史籍以大型丛书方式如《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等的出版面世，该书已经出版的前三册也显现出补充和修订的必要。笔者带领博士朱洪斌君，在完成教学与学术研究任务的同时勉力搜集资料，甄择考订，新编成清代卷64万多字，增补和订正原书前三册约计近200处，其中有尤为显著者，例如将编年纪事从原书起于共和行政的公元前841年，上延为周武王克商的公元前1046年，表达“殷鉴”观念对中国史学产生的重大影响，随后，在西周系入《尚书》、《逸周书》一些篇章的产生因由及其内容，于东汉起始加上干支纪年，等等。在宋代补入欧阳修《正统论》和疑古论断，补入北宋以“修史之罪”贬谪范祖禹等人的事件。在元明卷调整大量事项的系年，补充多种史籍的资料，有些资料来自于日本所藏中国史书。这样，本书的学术价值也有所进展。商务印书馆于2013年10月，以《增订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书名，分四册将之出版发行，采用大开本精装，每册附有杨先生、乔治忠及朱洪斌三代学人和相关信件照片图版，规格之高亦属少见。

　　从1987年3月第一册《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出版，到增订全书四册的一并推出，时光跨越了26年又7个月，而三代学人的实际编纂时间，已经超过30年。而历时愈久，告成之日越发兴奋。笔者在增订本书临近于完竣之际，题写七律一首，表达了业师和笔者共同的学术宗旨和矢志治学的愉悦：“编年”三册作丝纶，义例精微立本真。辽阔学途须达理，苍茫史海可知津。时移世转仍遵嘱，业继薪传敢续麟。借问书成何企盼？后来才彦更莘莘！

转自《天津日报》2014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