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稻孙(1887年-1966年),浙江吴兴人。1900年随外交官父亲到日本,完成中学学业后,随家到比利时,在当地接受法语教育,后到意大利,在罗马的意大利国立大学完成本科学业。1927年起在北京清华大学教日本语等课程,1931年起专任该校正教授,兼图书馆馆长,直至抗战全面爆发清华南迁。
钱稻孙与周作人,两位大名,这里说的不是戏目,没有滑稽的意思。只是当年两人命途相类,身后却不怎一样了。钱稻孙不似周作人多有遗稿书信留存,且少人忆述,材料欠乏,难详考其生平。今藉周作人与松枝茂夫往复书简(《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也算从侧窥观钱稻孙。
其时笔者为《万叶集精选(增订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4月版)作序,尝谓“钱氏概于一九三三年着手译《源氏物语》”,今重审恐不确。钱稻孙曾与胡适就译《源氏物语》通信,胡适时任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编译委员会委员长,责在编译世界名著,钱译《源氏》理当属乎此项目,而胡适乃自1930年担任该职。又按浦江清日记1932年1月有“钱先生方整理其《源氏物语》译稿”句(《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三联书店1999年11月版第77页),或与上述编译事相关。保守而论,钱稻孙译《源氏》肇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
钱稻孙虽早在三十年代便开译《源氏物语》,厥第一帖却至1957年方见刊于杂志,花近三十年磨一帖,委实奇怪。但在1956年7月7日,周作人致信松枝茂夫曰:“现闻在找钱稻孙译《源氏》。”同年9月又云:“近在找钱稻孙译《源氏》,未知能有成否。”着眼“在找”二字试推,钱氏于次年所登稿,应自1956年下半年起译。而三十年代翻的《源氏物语》,殆因故散失尽矣。可能之一,即随同过去创建的私人图书馆“泉寿东文书藏”,战后沦落被抄亡的下场。
据文洁若记述,钱译《源氏物语》反响很大,故“人民文学出版社于一九五九年二月正式约钱稻孙翻译《源氏物语》全书。到当年十月为止,他只交稿四万字。也就是说,每个月只能译四千字”(《〈源氏物语〉在中国》,《人民中国》2006年8月号)。若既有前译的话,繁加改订,每月也必不止四千字耳,则1957年揭载的《源氏》是重译应无问题。
然碍于进度过慢,“因钱君太是古板执滞,几个月也搞不出一帖来”(《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版第282页),1962年《源氏物语》改以丰子恺负责,其间钱氏已在译近松门左卫门傀儡戏四目及井原西鹤说部二种,仅知至1963年竣事。
文洁若说,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瑠璃“起先约人试译了一下,并请张梦麟先生(他病愈后,改任顾问,不再编稿了)鉴定,他连连摇头”(《风雨忆故人》,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8月版第32页)。而《近松门左卫门选集》(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12月版)序中,文氏指明了那位起先试译的人是萧萧(伊藤克)。但文氏于1958年11月始接手人文社日本文学的编辑工作,此前的情况,反见诸周、松枝二氏之书。
1956年1月21日,周作人致松枝茂夫信中说:“兹又有一事奉托:人民文学社以后拟着手译印日本文学作品,妄思着手搞一册净瑠璃选,苦无参考本,闻河出书房有《口语译近松名作集》一种,乞费心代购一册。”照此看来,最初近松门左卫门剧作意在由周作人迻译。
松枝氏于2月16日答书曰:“《近松》(河出國民文学)はまだ出ません。淨瑠璃本は、新刊本はないかもしれませんがさがしてみます。”〔《近松》(河出国民文学)尚未出版。净瑠璃台本,似无新刊,然试为搜之。〕
根据同年7月7日周作人信得知,人文社后找来“傅仲涛译‘净瑠璃’”。文洁若说的“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瑠璃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译者”,已是1958年的事,当中选改译者几何失考。
无独有偶,翻译井原西鹤最初物色的人选亦为周作人。
1959年2月22日,周作人与松枝茂夫书谓:“现受嘱译西鹤物,拟先试译《一代女》,需用text,岩波之日本古典大系中《西鹤集 上》或朝日新闻社古典全书之中,有无适当之本,望费心择取一种为幸。此种text以注释详明者为佳,祈斟酌定之。”
同年4月7日,松枝茂夫返书:“西鶴の注釈書は戦後色々出て、現代訳も何種かありますが、岩波の古典大系が最も新しいだけに一番詳しいようですから、近日中にお送りいたします。”〔西鹤注释书籍于战后纷出,现代译本亦有数种,因岩波的古典大系为最新故似至详备,不日寄呈。〕
同月10日,周氏去信:“因受出版社嘱托,拟着手西鹤物,有力不胜任之感。需用《好色一代男》现代语译(角川文库)及该书原典(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本《西鹤集上》),均乞费心代购。”
月底30日,周氏言“《西鹤集 上》如未寄出,可请不必寄予,因北京图书馆有之,可以借用”云云。
5月24日,“承寄下《西鹤集》,费心谢了。唯因出板社过于小心,恐怕西鹤的‘浮世草子’不能出板了,以是翻译且从缓。”
直到10月2日,周氏才重提:“以后将译西鹤,此在鄙人实为难事,需用语译如角川文库中《一代男》,最好祈代购一册,或能为代找‘国民文学全集’中《西鹤名作集》,尤为感荷。”
同月,时隔七日,周氏发函:“前信托购朝日之国民文学中《西鹤》,近已从图书馆中借得,故可无须矣。”遂再无谈译井原西鹤事。
由此推测,钱稻孙接译井原,大抵于1960年;而译近松可能较之更早,可以肯定的是,1961年时钱氏已在译近松。周作人致鲍耀明书,1961年7月4日道:“知拟翻译净瑠璃等,甚是胜业,唯此事或须多少加味戏剧才好,鄙人乃对此茫然,友人钱稻孙君受人民文学出版社之委托,选译近松,钱君前曾涉笔谣曲,似多文饰,似此种文体不宜于直译也。”(《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第61页)
与致松枝氏书信并观,周氏所谓“对此茫然”、“不宜于直译”语应指自己对译净瑠璃力有不逮。无法知悉,钱稻孙翻译是否也会参观现代语本。但周作人论丰子恺译《源氏物语》,言及“钱君系据原文”(《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第282页)。今唯知钱氏所据底本皆岩波书店本,盖与岩波家之交情不无关系,文洁若道:“他书架上的几十部工具书,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岩波书店陆陆续续送给他的,所以他才能够从事翻译工作”(《〈源氏物语〉在中国》,《人民中国》2006年8月号);其在别处更说明“大部分是岩波书店老板岩波雄二郎无偿地赠送给他的”(《〈源氏物语〉与钱稻孙》,《作家》2006年第8期)。文氏亦听闻张梦麟说:“他参加过一次欢迎日本代表团的座谈会,周、钱都在座。他认为钱稻孙的口语比周作人地道而纯熟”(《风雨忆故人》第38页)。而渡边三男言:“与周氏既过二十岁才赴日本留学,留日六年相比,因钱氏自幼便长期生活于日本,不消说日语会话能力与日本人毫无差别,较一般的日本人也来得利索。”(《周作人氏の「古事記」と銭稻孫氏の「漢訳万葉集選」》,《駒澤國文》第6号)。
另值注意的是,周作人译井原西鹤,选的是《好色一代女》《好色一代男》,坐是出版社还不保能批。至于钱稻孙弃好色物,而择《日本永代藏》及《世间胸算用》,此上多少能反映出两人的异趣。(曾维德)
转自《东方早报》2013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