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深切怀念钱钟书先生

2010-11-19 |

本文作者所著《我认识的钱钟书》一书封面上的钱钟书画像

今年适逢钱钟书先生百年诞辰,作为一名与钱先生有过20年不曾间断交往的晚辈后学,我又想起了他对我的谆谆教诲和过往点滴。

  我初次见到钱先生和他的夫人杨绛先生是在1977年。当时《文艺报》尚未复刊。我在《人民文学》杂志呆了一段时间。为了支撑复刊不久的刊物,主编张光年要我们千方百计多约名家的稿子。我先去求叶圣陶先生。编辑部就在叶老家对面,上班或下班前后,我不时去看望他,慢慢熟悉起来。我磨到了叶老好几篇大作,叶老还介绍我去向俞平伯先生求援。有一次叶老从开明书店出版《谈艺录》谈到了钱先生。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找钱钟书,还有杨绛,我说一直想去拜访他们,听说钱先生正在潜心完成巨制《管锥编》,不愿为报刊赶写应时之作,去了怕碰钉子。叶老听了我的顾虑大笑着说:别怕碰钉子,有人误以为他清高、傲慢,不对,他待人很随和,钱钟书认真做学问,知识渊博,记性好,人也健谈,拿不到稿子,听他聊聊也长见识。经叶老的鼓气,我决定去看望钱先生夫妇。

  在一个金色秋天的下午,我来到三里河南沙沟他们的新居。开门的是杨先生,当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后,她微笑着轻声叫我稍等,并很快将我引进客厅。只见客厅东头书桌有人在伏案写作,清瘦的脸,戴一副黑宽边眼镜,我知道这就是钱钟书先生。他抬头见我站立着,连忙起身走过来说:欢迎,欢迎!我在客厅西头靠近杨先生书桌旁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杨先生给我一杯清茶,钱先生在我正对面的一张转椅上坐下了。正当我端杯喝茶时,钱先生突然起身摆着手大声地说:写文章事今天不谈。碰钉子我已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碰得这么快,这么干脆。还是杨先生观察细腻,见我有点局促,茶杯在手中欲放不下,便主动岔开话题,问我最近到过哪些地方,知道我刚从上海回来,便急切地问:见到巴金先生、柯灵先生没有?他们身体好吗?我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钱先生的谈兴也上来了。我静心地听他谈,杨先生在一旁也听着,偶尔插话。钱先生关心地问起了阿英先生身后的状况。他那天所谈,主要是中外文学史上一些名著和中国近现代文坛的趣事。跟随他在书海遨游,他的饱学中西,贯通古今,使我大长见识,他的睿智、幽默、诙谐、风趣的谈话,使我获得少有的轻松和愉悦。当室内阳光渐渐黯淡时,我才意识到该告辞了。作为一名编辑,在钱先生面前,初次,不,之后多次,我都是个不称职者,我记不起从钱先生那里约到过多少大作,但是他的谈话对我素质修养的提高大有教益,对我具体的编辑业务也有许多宝贵的提示。钱先生多次忆及郑振铎先生,钱先生说,现在少有人知道,1956年成立的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它的前身就是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振铎先生前后都是这个所的所长。他说,可惜振铎先生走得过早了,他提醒我,明年是振铎先生因公殉难20周年。由于钱先生的提示,我才不忘向刚复刊的《文艺报》领导建议,在郑振铎先生因公遇难20周年之际,约请冰心老人写了《追念振铎》一文。振铎先生是冰心除同学外文艺界认识最早的一位朋友,又是福建长乐同乡,是她的“良师益友”。《追念振铎》是冰心写郑振铎的唯一一篇文章,弥足珍贵。我在拙著《我认识的钱钟书》中说:“钱先生未必料到,初次听他谈话时,由于他多次忆及郑振铎先生,我才不忘在郑先生因公遇难20周年之际为《文艺报》约请冰心先生写了《追念振铎》一文。事隔多年,还得补谢钱先生、杨先生二位。”

  1986年冬,我陪中国新闻社香港分社一位记者去拜望钱先生,钱先生在接受记者专访时,回答了记者提出的有关创作《围城》及时下文坛关心的一些敏感问题。那天记者没有录音,自己记录,专访结束时,钱先生交代了两点,一、专访发表前一定要将原稿给他看,怕“失真”,或表达不够“准确”;二、专访发表后请记者将境外的不同意见转告他,“多听听不同意见,有好处”。后来知道,钱先生对这篇专访原稿作了多处仔细的修改和补充。那次专访中,钱先生在记者的一再追问下,谈了自己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看法。诺贝尔文学奖是当时文坛的一个热门话题。《文艺报》想以新闻的方式摘发钱先生在这篇专访中谈到这个问题的观点,好让大陆读者广为知道,钱先生同意了,并在发表前,又认真看了一遍。

  198645日出版的《文艺报》头版右上角刊发了这则新闻:著名学者钱钟书最近发表对“诺贝尔文学奖”看法:“萧伯纳说过,诺贝尔设立奖金比他发明炸药对人类危害更大……其实咱们对这个奖,不必过于重视。”“只要想一想,不讲生存的,已故得奖人里有黛丽达、海泽、倭铿、赛珍珠之流,就可见这个奖的意义是否重大了。”在谈到博尔赫斯因拿不到诺贝尔奖金而耿耿于怀一事时,钱钟书说:“这表示他对自己缺乏信念,而对评奖委员似乎又太看重了。”

  这期《文艺报》出来后,我给钱先生打电话时,他只说看到了,并没有多说什么。可过了一阵我去看他时,他却笑嘻嘻地对我说,你们编发的有关我的那条新闻反应可不小,不过,他郑重地说,借贵报将我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公之于众也好,免得被乱揣测。钱先生特别叮嘱我,要将听到的不同意见告诉他,他说:虽然对这个问题我思考多日,但仅是我个人的观点,别人赞同或不赞同是正常的,有不赞同的意见,希望贵报也发表出来,学术水平只有在争鸣、争议中才能不断提高。

  钱钟书先生在学术界是真正的大师,在文学界也是位有杰出成就的重要作家。他的长篇小说《围城》、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诗集《槐聚诗存》等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光彩的一笔,特别是长篇小说《围城》,赢得了广大读者喜爱,是一部文学经典。2006年,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推荐书目中,中国现代文学长篇小说部分,《围城》和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同时被列入。

  钱先生1994年住院后,文学界与学术界都十分挂念他的安康。他也十分惦念他的前辈、同辈和晚辈朋友。199612月,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隆重召开,这是继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11年后召开的一次文学界大团结的盛会。文学界的一些老人因病不能出席。时在重病中的钱先生通过《文艺报》“文坛前辈寄语五次作代会”专版,和杨绛先生联名题词:“向大家问好!祝大会成功!”与会作家对钱先生的关心深为感动,纷纷想去看望他而又不敢惊动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祝愿他早日康复。在新选出的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决定推举“德高望重、曾对我国文学发展做出重大贡献,在我国文坛享有盛誉的老一辈作家”为中国作家协会各项名誉职务,钱钟书先生被推举为中国作家协会顾问。

  钱钟书先生的皇皇巨著是中华文化殿堂里的珍宝,是研究不尽的课题。钱钟书先生的治学精神和道德风范永远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后辈学子。钱钟书先生鲜活在我心中。(吴泰昌)

转自 天津日报 20101119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