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声科学为第二生命的杨士莪(1947-1950年在清华大学物理系学习),有着“80后”年轻的心态。
20世纪是一个密度极大的世纪,这一百年的跨度里塞进了太多的内容,布满了传奇。生于1931年的杨士莪,似乎也由此注定要有一个传奇的人生了。看他点上一根烟,听他慢慢言说,你会觉得被带进了一场流年盛宴——真切地仰视一种高度,真切地领略一种大家气象,真切地感受一个人80年长路上所有的风云流荡。
“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
杨士莪一辈子跟大海打交道,可他却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一个远离大海的地方度过的——黑龙江,哈尔滨。
在哈尔滨,“军工大院”是个尽人皆知的地标,是一段历史,一个传奇。当年陈赓大将受命创建举世闻名的“哈军工”,为中国高等教育史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为杨士莪选择了一种人生。
今天,这个大院依然人丁兴旺,青年才俊们来去匆匆,他们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位老先生——个子不高,眼镜用链子挂在脖子上,留着鲁迅版的胡子,意态安详,这就是杨士莪院士,中国声学学会副理事长、工程大学水声研究所所长、我国水声科学的奠基人。
杨士莪的人生颇具传奇色彩:家乡说不清。原籍河南,生在天津,童年在北京、少年在重庆、青年在大连,1953年奉调陈赓大将麾下来到哈尔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在这里他走过了艰辛又辉煌的近60个春秋,但这60年中,他出差在外的时间合计起来就近30年,每年他都有大半时间在全国各地度过——海上实验、课题论证、决策咨询,于是问起他的家乡他便会幽默地说:“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
他还是个没有毕业证的人。上世纪50年代他是清华大学物理系高材生,还有一年毕业时被急需人才的大连第一海军学校率先“夺”走,与清华的毕业证失之交臂;1952年国务院筹建我国第一所高等军事工程技术院校——哈军工时急需人才,他又奉调北上;1957年他被派到苏联科学院声学研究所进修;1959年参加中苏联合南海水声考察后,他回国创建了我国第一个理工结合的水声工程专业,就这样,他在国家的一次次急需中, 一次次“被选择”、“被结业”,最终也没能拿到一个毕业证,而他就这样“无证驾驶”60年,把自己这辆车开成了国家水声科学领域的“领航员”。
水声科学的先驱
水声工程到底为何物?简单说就是对水下声学特性的研究。在水中,光波、电磁波等都望而却步,只有声波可远距离传播而不衰减,从我国东海岸发射的声波可穿越太平洋直达美国西海岸。由此研制出的声纳设备成为各国海军舰船的必备之物。
1957年,杨士莪走进苏联科学院声学研究所,那时水声科学在我国尚是白纸一张。他像干海绵被投入了水中,以全部精力吸纳着这一领域的先进技术、知识与信息。不久,他发现声学所的四个实验室有两个是对他紧紧关闭的。那里是什么?后来他知道了,那里面是任何国家都要保密的军事科学里“最要命的东西”:舰船水下噪声研究工程。国际上这一领域的学术论文交流时常常仅写一个题目,任何国家在这方面的技术都只能自己摸索、提高。1960年,他回国在“哈军工”创建了我国第一个理工结合、为国防建设服务的综合性水声工程专业,留学经历让他深深地知道:自力更生,在高科技领域从来就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无可选择的必由之路。
他写出了国际上最早集中论述水下噪声机理的著作《水下噪声原理》,出版了国内最早的声学理论著作《声学原理》,讲授并指导编写了《水声传播原理》、《统计传播》、《水声学》等一系列课程和教材。如今,他创建的中国第一个水声专业已成长为国内著名的水声科研基地和最大的水声人才培养基地。1981年,该学科点获得国家第一批博士学位授予权;1987年,第一批成为国家重点学科并建立了博士后科研流动站;1993年,国家级国防科技重点实验室在此建立……
年华易老,学术常青,他现在依然是这个基地的灵魂,他期盼着从这一基地成长的后来者都是居上者。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才现在占据了我国水声科研的大半壁江山,这里当仁不让地成了国家水声领域的龙头。
战略科学家
杨士莪之于中国水声事业的贡献,远不止水声专业的创建。在制定我国水声发展规划、确定水声学科研究方向、指导和促进我国重大水声科研和工程项目中,他都起了核心作用。
上世纪六十年代,他首开先河,积极投入水下噪声和舰船降噪的研究,著书立说并开设课程。因为舰船噪声越大,意味着死亡系数越大;噪声小、安静型舰船才是海上神出鬼没的幽灵杀手。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大力倡导和推动我国舰船和水下兵器的噪声治理工程,并主持建设了我国第一个重力式低噪声水洞,被著名的美国泰勒研究所原所长称誉为“国际级成就”。
其后,他又把目光扩展到探测技术领域,指导开展了高分辨力声呐技术、声呐图像信息识别、条带多波束测深技术等高技术项目,其“掩埋目标探测的基础研究”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作为水声定位技术理论的提出者和决策人,1970年他领导六厂一校数百名水声工作者完成了我国洲际导弹海上靶场水声测量系统,准确测定了东风五号洲际导弹在南太平洋的落点位置,为我国首次洲际导弹南太平洋发射试验取得圆满成功建立了殊功。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他组建了水声研究所,率领一批优秀科学家完成了一系列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水声定位系统,为我国新型水中兵器定型起到了关键作用。
杨士莪始终处在这个领域“国家队”领导者的位置。他的同事和学生都说:他对学科发展方向、研究方向的把握令人叹服,他提出的一些开拓性的研究,当初都是很冷清、无人关注,但总是在若干年后,人们才看出其分量。矢量水听器的研究就是其中一例:杨士莪当时提出这个方向时,国内同行都不以为然,只有俄罗斯专家表现出关注。几年后,当水听器使声纳水平跨越式提高以后,人们才意识到:“这个东西好!”
把海洋情结传递给每一个学生
黑龙江,离大海很远。杨士莪倾尽一生心血,在这个远离大海的城市里从事着关于海洋科学的研究。大海的澎湃从来传不到这里,却时刻能传进他心里,涛声如魅,成就了他一生的事业,成就了他大格局、大气度的人生。
在这种情结下,他任考察队长兼首席科学家,主持了我国首次南中国海水声科学考察。
南中国海一望无际。我们的祖先最早踏上了这里的每一块珊瑚礁。后来随着这里丰富的海底资源被陆续发现,各种势力染指南海、蚕食岛礁、掠夺资源的情况愈演愈烈。
1994年春,广东湛江港,两艘考察船载着全国十几家水声科研单位近百人组成的考察队驶离了码头。
对于中国和杨士莪来说,为这一天都等待得太久了。为了筹备这次考察,国家准备了整整十年,而杨士莪则等待了三十五年!1959年,正当韶华的杨士莪作为中方副队长参加了中苏联合南海考察,看着水碧沙明、富饶美丽的南海如处子般沉睡,他深深忧虑:何时我们能凭自己的力量来这里考察开发?
在杨士莪的倡导推动下,这个梦终于圆了。考察筹备期间,作为技术组长,他频繁奔波于北京、广州、湛江等地考察调研,亲自起草编写了《南海重点海域水声综合考察论证报告》、《实验大纲》、《实施计划》等重要文件。
从琼州海峡到南沙群岛,考察队的航迹深入南中国海。深海区域作业时,赤道附近的太阳几乎垂直挂在头上,甲板高温近60度。水声科学家们冒着高温,抱着一百多斤的线轴在电缆里钻来钻去,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杨士莪身先士卒,和大家一起忍受着高温酷热、缺少淡水、没有蔬菜的艰难时刻。在长时间海上试验、淡水告罄的情况下,他和同志们把压载水仓飘着油污的水烧开了喝。
这次考察是我国第一次有战略意义的水声科学考察,也是建国以来我国水声工作者首次独立出航考察。在杨士莪主持下,考察不仅掌握了南海典型海域的水声环境特点及主要参数规律,积累了宝贵的第一手材料,更培养锻炼了水声事业接班人,培养了一批新的水声力量。对这次远航,现已是学校副校长、当时担任指挥助理的杨德森感慨不已:“我们还有300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国土不能忘。南海资源太丰富了,这么大的海疆过去没有好好关心利用,太可惜。这种局面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杨士莪对年轻人说:海洋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关注它、利用它、保护它是当务之急。基于这种认识,学校在大学生的形势政策课中常年设置《蓝色国土》专题,要求每一个学生牢记:中国的领土是1260万平方公里,其中有300万蓝色海洋国土需要爱护、守护、保护。校党委副书记魏潾曾在给学生讲座时郑重离席,向学生鞠躬托付:“拜托大家了!”学生们则以长时间的震耳掌声回应这份关乎国家根本利益和民族尊严的郑重嘱托。
就这样,这种海洋情结由杨士莪为首的这些科学家、教授、教师们传递给了走进校园的每一个学生,传给了未来国家的建设者们。
他富有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
中国文化的精神是什么?王岳川言: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中有几个关键词,首先就是“水”,水主平,水主勇,水主韧,水主洁。老子为水立千载名:上善若水。
和杨士莪相处,你就会深深体会到这种文化精神。眼光平静睿智,态度平和淡定,语调平缓有条理。同事们说,几乎没见过他大声吵或者声色俱厉地训人,但他不怒自威,好像有那么一种能量,有着强大的辐射力,让你除了点头同意别无选择。这一方面来自于他高深的学术造诣,一方面源于他淡泊名利、虚怀若谷的人格魅力。
做为导师,他教给学生的不仅是学识,更有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大局为重的为人准则。有时他辅导硕士、博士生时只有一个人,而他在黑板上的板书一丝不苟,如同面对几十人的大课堂一个样。
一次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开会前夕,已买好机票的杨士莪突发高烧,尿血住进了医院。医生要求务必取消此行,抓紧治疗。可三天后病情稍有好转,他便带着一大包药如期抵京参加会议去了。
杨士莪是党员,在他众多的头衔中曾经有一个小官他干得很带劲,那就是党支部书记。出差前他为不能参加组织活动认真请假;有时出差刚到家,恰逢政治学习或党的活动日,他都打电话询问内容,有时还匆忙赶去参加。
担任研究所所长时,岗位津贴只给一半,他提出自己拿一半的一半。每次讨论奖金、评奖时他都把青年教师和教学一线的同志向前推。许多科研项目他从头至尾参加,但在向上报奖时,他根本不报自己。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便没有了为报奖排名次而勾心斗角的事,“人家教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署,我们还好意思争什么?”
他平时衣着俭朴、平易和蔼,学校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杨院士的皮夹克、羽绒服是他的专有名片,因为真的是很旧了,如果有谁的衣服穿得不太讲究,大家会开玩笑说“这风格你也敢穿?你以为你是杨士莪呢!”言外之意,在杨院士使得,在别人则使不得,因为服装有时是身份的标志,杨院士已不需要这种标志、不需要任何的粉饰了。但在需要的场合,院士绝对西装革履、一丝不苟。
他是丈夫、父亲、祖父。他的夫人患脑血栓后遗症,常需住院输液,他在家便自己骑着自行车带老伴儿上医院,他手里有上千万的经费,他的身份可以向学校要求派车,但他们就如同最普通的老夫妻那样相伴去医院。学校里很多人都看到过这个场景:院士使劲踩着自行车,身后老伴儿紧靠着他。由于子女不在身边,有时他出差为了既照顾老伴儿又不麻烦系里同志,便带上老伴儿一起去。做为父亲,他忙于事业,又常年出差,便无暇顾及子女的教育,他说:“如果他的实力就是做个工人或者木匠,那就让他好好做木匠。不必要求别的。”后来子女都成了家,他也同普通的老人一样,自行车的横梁上多了个小车座,那上面时常有个小脑袋拨浪着回头和爷爷说这说那……
在生活中,他平静地做着常人的一切琐碎事;在科研上,他不舍昼夜向学术前沿迈进着。他的思想与情感在那片遥远的蔚蓝色里伸展着、生长着,呈现出芊芊莽莽富于生命力的迷人景象:2009年他用英文撰写完成了《声传播理论》一书,这是他自己亲自一点点敲进电脑的,包括理论、公式的推导;他从不认为年龄是继续学习、成长的障碍,70岁时他跟自己的小孙女学会了拼音,解决了输入法问题,之后他写东西都在电脑上而且不假手学生、助手;他成了学校宝贵的公共资源,做管理工作的、做教学工作或科研工作的都把他当成了高参,遇到事情去商量,遇到难题去请教,而他总能在静静听完之后用很简单的话就让人茅塞顿开。上级部门在重大项目论证时曾专门坐飞机来学校听取他的意见,学院做管理工作的干部从他这里领会到了管理的最高境界:“有若无。”他的学生们由衷地说:“院士绝对是天才级的!毫无疑问。”所有这些人从他那里获得的收获可能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始终站在一线,无论在学术上,还是在思想,他的敏锐性与洞察力让人折服。
他身上不减的干劲让人领会到:与科学为伴的人是不会老的,因为这是一项永远年轻的智慧游戏。有一首诗把科学研究比做人类好奇心引发的“镂月雕星”的大事业,诗中说:
梦想与理想来来往往
千帆过后,岛屿离离
世界会记得 我们来过
并留下好奇的痕迹
留下人类好奇痕迹的正是杨士莪这样的各领域的先驱者和不倦的探索者们,他们代表人类所做出的探索值得载入史册。而他做为一个充满好奇心的80岁的人则依然有着“80后”年轻的心态,依然在他的书房里推演着长达几页纸的科学公式,依然出现在出海试验的船上。当中国海洋科技发展史一次又一次刻下他的名字时,当他以超越时空的襟怀将自己的生命溶入大海时,整个民族将永远铭记并祝福他:以水声科学为第二生命的杨士莪。(朱伟光)
转自 光明日报 2010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