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沈从文初到昆明

2013-05-16 |

昆明75年前那个春天,是中国最安全舒畅,温暖湿润的一个春天,侵华日军飞机还没来,西南联大组建就绪,教授和其家室在翠湖四周安顿下来。四月一天的雨下得酣畅,冲洗得青石板路面和街道两边木楼瓦顶纤尘不染,雨后放晴,翠湖以北的北门街因官宅府第多,连片花木开得好,清新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香和桉树香气。这天,沈从文从老家沅陵乘长途客车抵达昆明这座陌生城市,行囊一放,由早三个月逃难来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陪着,赏北门街雨后街景去了。

  1937年的“七七”事变,沈从文把家小留在沦陷的北平,只身与老师杨振声等人出逃到了长沙,因生计问题,又带萧乾一行数人回湘西老家。他在老家四个多月后才来大后方的昆明与杨振声会合。这时的沈从文36岁,已是发表了长篇小说《边城》和散文集《湘行散记》,以及挑起当时文坛“京派”“海派”大论战并引出鲁迅一篇杂文为两派定论,名满天下的作家了。“七七”事变前,沈从文除搞文学创作和编报纸副刊外,稳定收入主要靠编审《高小实验国语教科书》和《中学国文教科书》的月薪。这套教材由中央教育部拨款,杨振声主编,清华大学国文教授朱自清和沈从文为主要编辑。抗战爆发后,教材编辑部随清华、北大一路南迁,路上编教材没中断,而教育部拨款因战事影响时断时续,导致编辑部入不敷出,窘迫到沈从文书信中说的“手头无一钱”的地步,人员只得分头找地方投奔。编辑部初到昆明房子难找,几番换住处,租到青云街的房子后,半途分散的编辑人员才全部会拢来,沈从文最后一个到达。

  杨振声最先到昆明,为西南联大也为自己的编辑部打前战,编辑部人员终于在青云街临街一楼一底的寓所里组成了战时小家庭:有杨振声和他的两个儿女,编教材助手也是伙食总管的汪和宗,从上海逃到武汉后加入教材编辑的《大公报》失业记者萧乾和他在西南联大念书的妻子“小树叶”,还有后到的沈从文。朱自清带家小另择住处。杨和朱到联大的蒙自分校授课,学期结束才返回昆明,沈从文成了青云街编辑部的实际主持者。编辑部在青云街上面的北门街租房子做编辑人员和家室们的起居处,青云街住所办公用。7月底,沈从文从北门街寓所写信给北平的妻子道:“一家人都上西山玩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桌边。”所谓一家人就是这时候生活在一起的编辑人员和各自眷属共六七人。

  沈从文在“小家庭”过了半年惬意的单身生活,这段日子也是西南联大到昆明后最好的时光,日机还没来轰炸的昆明一派太平,城里城外风和日丽,花繁鸟鸣,流亡来的人们尽情享受大后方这一大好时节。沈从文在青云街小楼上的房间是房东堆杂物的地方,低瓦檐,临街一道挑开也透不进多少光线的木板窗,屋子又黑又窄,把买来的一桌一椅一张床三样旧家具安放下后,空地只够人打转身,沈从文还是添置了几个不占地儿的新“凳子”稻草编的草墩给客人坐。常有客人来,来了坐草墩上谈天说地喝茶剥花生吃,小红泥炉上的茶罐随时喷喷冒气。萧乾在小楼上大开眼界的一件事,就是听老师沈从文与施蛰存的对话。施蛰存回忆中称这里是“文化小沙龙”。应邀来云南大学任教的施蛰存住在与青云街相连的翠湖东路,所以造访小楼最勤,他50年后写《滇云浦雨话从文》回忆那时,写到了小楼常客的林徽因坐在草墩上滔滔不绝说话,没人能插嘴,屋主人只能“眯着眼,笑着听”;他浓墨写了与沈从文逛福照街夜市,隔三差五去那里的地摊淘古董的雅趣。

  教材编辑部的北门街寓所(新中国成立后门牌号为45号)挨着北门门楼,是座一楼一底的瓦房,坐东朝西,房前泥地坪空场,一角是杂木林,林中两棵巨大的尤加利树,四周皆路,自然成个院落,楼上有宽大的曲尺形拱廊,带个小晒台,整座房子破损如百年老屋,沈从文从墙壁斑驳的瓷砖上观察到“宣统二年建造”字样,推断出这座刘姓房东的房子建起不过二十八九年时间。房子住满房客,楼上都是流亡来的人,有沈从文他们和另外一家人;楼下住着本地人,多是在附近织袜厂领活计回家做的妇人等。

  这样一座闹哄哄的住所里有个沈从文喜欢的地方,即小晒台。人站在晒台上,不仅城门楼上的“望京楼”匾额一清二楚,雉堞后面持枪巡视者们的鼻子眉毛都看得见;俯瞰街上,行人和马铃叮咚的驼队你来我往。早起观赏小晒台边的两棵三人合抱树,20丈高的尤加利树,是他一天当中的舒心事,抹上银灰色晨光的尤加利树上,那些白天经常在树枝和瓦檐间跳窜的大尾巴松鼠们还在树枝稠密处睡觉,人只需拍下巴掌就可以把它们唤醒,松鼠们如球似的在树枝间抛来抛去。他注意到昆明城里的松鼠哪儿都有,三五成群地在树上瓦檐间追逐嬉戏,他每每大清早起来与它们独处,不厌其烦地揣摸小动物以怎样的方式来“证实生命存在的快乐”。

  昆明的尤加利树到处都是,沈从文在昆明这9年给友人去信,无不提到这树,写进文章里的是北门街寓所的这两株,因为它长在一座有特殊意义的房子前面。事情凑巧,这座房子新建时曾住过沈从文同乡的蔡锷,如今英雄远去,山河破碎,每天开门就见的两株伟岸大树使沈从文内心总被“崇高情绪所浸润”,于是一而再地写北门街的这个寓所,呼唤在滇为官的湘人们出蔡锷式的好官。

  持续7年之久的中小学教材编审工作最后在青云街结束,末了因当局不认可,不能出版而没了下文。在青云街编书两年中,大家已觉察出当局对教材内容的口味变得与抗战前不同,前景不妙,正好西南联大那边开始编一年级国文教材《西南联大大一国文读本》,主编还是杨振声,他搭建的班子仍然是他、朱自清和沈从文三驾马车。沈从文对此却没兴趣,杨振声为此不安:编了5年的中小学国文教材还没完,来年要开始编联大一年级教材,沈从文想离开去他三弟的军队里找饭吃,是到了把这位只读过小学的优秀作家推荐进西南联大的关口了。杨是联大文学院教授、主任秘书,经他鼎力推荐,沈从文进了联大师范学院,还被破格聘请为副教授。沈从文开的课很受学生欢迎,联大把他从师范学院调到文学院,晋升正教授,级别是升了,月薪待遇大打折扣。然而,反对他进联大的声音还是尖锐。

  秋天,沈从文进联大的事敲定,他的妻小和其他亲人们也辗转到昆明,北门街寓所里的“小家”扩充成一大家,住得最整齐的十一月里,有杨振声和他的女儿杨慰、儿子杨起,沈从文夫妇和两个年幼儿子小龙、小虎,沈从文九妹沈岳萌和小姨妹张充和,汪和宗以及刘康甫父女。几小家人一大家子式地相依为命,也只冬春几个月,这段时间里,自仲秋开始轰炸昆明城的日机空袭更频繁了,西南联大疏散到郊区上课,各小家也随联大各分东西,住乡下去了。沈从文家搬迁呈贡,在那里一住8年。

  沈从文在青云街和北门街编教材一年里,被战时的生活出路问题和对沦陷区妻儿思念担忧,弄得心如乱麻,安生不得,但是读读他在这里写的长篇小说《长河》和散文长卷《湘西》,或者翻翻他在北门街窗前写的家书中,让妻子来昆后由她决定边城“翠翠”去处的私话等等就会发现,大师的心灵世界没什么能够打搅,真正的他正在他笔下构筑的天地里悠然自得,在苦难世界上吹着乡村牧歌。

转自《云南日报》2013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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