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1932级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文研究生)
我在许多学校上过学,最爱的是清华大学;清华大学里,最爱清华图书馆。1932年春季,我借读清华大学。我的中学旧友蒋恩钿不无卖弄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图书馆!墙是大理石的!地是软木的!楼上书库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见楼下的光!”她带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弯弯走到图书馆。她说:“看见了吗?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
我点头赞赏。她拉开沉重的铜门,我跟她走入图书馆。地,是木头铺的,没有漆,因为是软木吧?我真想摸摸软木有多软,可是怕人笑话;捺下心伺得机会,乘人不见,蹲下去摸摸地板,轻轻用指甲掐掐,原来是掐不动的木头,不是做瓶塞的软木。据说,用软木铺地,人来人往,没有脚步声。我跟她上楼,楼梯是什么样儿,我全忘了,只记得我上楼只敢轻轻走,因为走在玻璃上。后来一想,一排排的书架子该多沉呀,我光着脚走也无妨。我放心跟她转了几个来回。下楼临走,她说:“还带你去看个厕所。”厕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华图书馆的女厕所却不同一般。
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两个小间的矮墙是整块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横悬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镶着一圈精致而简单的边,忘了什么颜色,什么质料,镜子里可照见全身。室内洁净明亮,无垢无尘无臭,高贵朴质,不显豪华,称得上一个雅字。不过那是将近70年前的事了。
一年以后,1933年秋季,我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文研究所。清华图书馆扩大了。一年前,我只是个借读生,也能自由出入书库。我做研究生时,规矩不同了,一般学生不准入书库,教师和研究生可以进书库,不过得经过一间有人看守的屋子,我们只许空手进,空手出。
解放后,我们夫妇(钱钟书和我)重返清华园,图书馆大大改样了。图书馆不易记忆,因为图书馆不是人,不是事,只是书库和阅览室;到阅览室阅读,只是找个空座,坐下悄悄阅读,只留心别惊动人;即使有伴,也是各自读书。我做研究生时,一人住一间房,读书何必到阅览室去呢?想一想,记起来了。清华的阅览室四壁都是工具书:各国的大字典、辞典、人物志、地方志等等,要什么有什么,可以自由翻阅;如要解决什么问题,查看什么典故,非常方便。这也可见当时的学风好,很名贵的工具书任人翻看,并没人私下带走。
有人问我钱钟书在清华图书馆读书学习的情况,我却是不知道。因为我做借读生时,从未在图书馆看见他。我做研究生时,他不在清华。我们同返清华,他就借调到城里去工作,每周末回清华,我经常为他借书还书——大叠的书。说不定偶尔也曾同到图书馆。“三校合并”后,我们曾一同出入新北大(即旧燕京)图书馆。那个图书馆的编目特好,有双套编目:一套作品编目,一套作者编目。查编目往往会有意外收获。可是我们不准入书库。我曾把读书比作“串门儿”,借书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门儿”,而站在图书馆书库的书架前任意翻阅,就好比家家户户都可任意出入,这是唯有身经者才知道的乐趣。我敢肯定,钱钟书最爱的也是清华图书馆。
清华风物之
清华大学图书馆
坐落于大礼堂东北方的清华图书馆是中国最早的近现代图书馆之一。图书馆始建于1916年,于1919年完工。随后的70多年里,清华图书馆两经扩建,但新老建筑却浑然一体,完美交融,堪称建筑设计中的典范。
今日的清华图书馆分为新馆和老馆两部分。1919年建成的一期工程,即今日老馆东面一翼,系由美国著名建筑师墨菲(H. K. Murphy)所设计。虽然建筑面积仅2114平方米,但在当时却被誉为“东亚第一之清华图书馆”,颇为有名。
老馆的中部大厅和西翼则是1930~1931年期间扩建的。其设计者是1921届校友、我国杰出的建筑学家杨廷宝,时人将他与梁思成并称“南杨北梁”。杨廷宝接受委托后,结合地形,把平面布置成L形,在中央三层楼的连接处安排了入口门厅、办公室和小阅览室,西部新建的阅览室和书库则保持与东部的布局、内外装修基本一致,内外处理皆浑然一体,天衣无缝,被称为“扩建设计中一个罕见的范例”。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清华园沦入日寇之手,图书馆也遭到洗劫,被作外科病房之用。第一阅览室的地面被凿一大洞,用以向地下室倾倒秽物。书库内图书、钢架也被劫掠一空。书库被改做手术室,门窗、地板、暖气等均遭破坏。图书馆遍体鳞伤,直到解放后才陆续修复。
1991年,清华图书馆再次扩建。因香港邵逸夫先生为新馆建设捐赠了部分资金,故新馆命名为“逸夫馆”。新馆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和建筑学院设计,关肇邺、叶茂煦分别担任建筑方案总设计师和工程设计主持人。为了避免突出新馆而置老馆于从属地位,设计者颇动了一番脑筋。在材料上,新馆采用与清华老建筑相一致的红砖、灰瓦;在细节、风格、尺度上,也力求达到与老建筑的和谐。首先,将新馆高大的主体部分适当后移,而将低层部分布置在前方,以求在尺度上与老馆保持协调一致。同时,主入口被隐蔽于半开敞的前院之内,避免了对老馆的压倒态势。从南面扫视,而新馆、老馆两个入口,一虚一实,既避免了二门并列的重复感,也使老馆的历史地位得到了充分的尊重。
前院的东北部,设计成“过街楼”的样式,以便于学生读者由馆后的宿舍区来馆;院东面则建成跟老馆相联系的“廊道”和学术报告厅。廊道采取“五间拱廊”的形式,形成新馆与老馆风格上的过渡。
新馆在设计上不求豪华气派,也未使用高档装修材料,构思庄重而简朴,很好地保持了原有建筑的“文脉”。而这一由三代建筑家倾力打造的建筑群,也成为清华风物长卷中出色的一笔重彩。
清华图书馆在清华大学师生的心目中,历来具有极高的位置。历史上,清华大学的图书馆馆长都是由学贯东西、博古通今的著名学者担任,如:朱自清、潘光旦等。图书馆的订购书单由馆长亲自邀请权威学者开出,在馆藏资源建设上更是竭尽全力。季羡林先生曾在“温馨的回忆”中说:“馆内藏书之多,是闻名遐迩。”当年,胡适、梁启超等大师还专门为清华学子开具应读书书目,许多教授利用图书馆对自己的弟子耳提面命,造就了大批学术人才和社会精英。
清华图书馆所倾力打造的这种风格和氛围,使其成为一代代学子向往和回味的乐园。资中筠先生曾回忆说:“记得当年考大学,发愤非入清华不可,主要吸引我的除了学术地位之外,实实在在的就是图书馆了。”许多从清华走出的名人大家,在回忆起清华园的学习生活时,都会提到在图书馆流连忘返的快乐时光。曹禺先生就曾在回忆的文章里提到,创作《雷雨》时,“从清晨赶进图书馆,坐在杂志室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写到夜晚十时闭馆的时刻,才怏怏走出。”
如今,清华大学图书馆总建筑面积已达近2.8万平方米,是最初建造时的十倍还多。截至2006年底,馆藏文献总量已逾340万册(件)。沧桑九十载,这座清华园内最古老的建筑,却一直都是清华人心中最鲜活、最美丽的记忆。
(本刊记者关悦整理)
(《清华人》2007-56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