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通,物理32班
手机上的闹钟总是在早上5:50 准时响起,淹没了墙上冷气的单调的吱吱声,也打碎了我杂乱无章的梦。我赶紧翻身下床,来到厨房,蒸上几个馒头和豆包,用微波炉热上一杯牛奶,或烧壶水冲一杯美禄,然后赶紧叫醒儿子。
儿子现在就读于新加坡华侨中学。这是一所当地很有名的私立学校。新加坡的中小学每天上课都很早,学生通常在7:30前就得到校。再加上华中离家较远,儿子和几个同学每早都共乘一辆出租车去学校,大概要20到25分钟。
儿子匆匆吃完早饭,便忙着穿校服。而我则帮他灌瓶水带在书包里,再在钱包里塞上中午的饭钱和车费。
儿子在6:25准时出门,此时老婆和女儿还在熟睡,屋内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屋里一下子暗了许多,只剩下窗外走廊的灯光射进来,照亮了墙上的像框,里面有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儿子两岁多时在清华荒岛拍的。我坐在沙发上,微微地闭上双眼,丝丝睡意欲去还留。渐渐地,墙上的照片顿时变得模糊起来……。
我进清华是以搞笑的方式开始的。那是1983年9月风和日丽的一天,我左手夹着一个厚厚的棉被,右手提着一只鼓鼓的藤箱,喜笑颜开地走进了清华园。第一个见到的同班同学是后来外号叫“老狗儿(葛)”的葛惠民。老葛是那种你一见就会信任的人。他那略显夸张的大而厚实的嘴唇镶在一张朴实微黑的脸上,让你顿时就觉得这就是安全。后来事实证明这张脸不过是不时给你带来讶异的伪装,因为老葛的智慧和才学是在全班数的着的。
我和老葛很快就放好了行李,稍加歇息,我们就决定出来买点东西。从16号楼往南,七拐八拐,略有半个钟头,来到了照澜院,以为早就出了清华。东西买好,却不知如何回去了。于是就向一位路过的中年女士打听清华大学怎么走。没想到话没问完,那女士就哈哈大笑起来,答曰:你已身在其中。后来才知道此女士就是清华的党委书记贺美英老师。当时真觉糗大了,不过也赖咱学校真的太大,超出了我和老葛两个老土的想象……。
忽然一丝微风撩过脸颊,房间的门闪开一条缝,老婆把头探进来。我一看表,哟,都快八点了。该是叫女儿起床上幼儿园的时间了。女儿已5岁多了,长得聪明伶丽,活泼可爱。我从房间出来,想着要给女儿收拾书包,没想夫人已收拾好了。夫人正忙着在床上给还赖着不起来的女儿穿衣服。于是我替自己到了杯牛奶,又拿了个豆包,坐在厅里沙发上吃起来。
厅里正面的墙上只挂着一幅相片,那是我夫妇俩16年前在清华的结婚照。我和夫人是在清华的七食堂认识的。那时正风靡跳交际舞。到处找地方跳舞是我们课外最热衷的事。尽管相当破旧,七食堂却是当时最旺的跳舞圣地。这都是因为它旁边的5号楼、6号楼是女生宿舍的缘故。
不得不承认八十年代初的大学生们是令人羡慕的。我们也自认为是真正幸运自豪的一群人。虽然我们没钱,但我们从进校那一天起就被认定会有光辉的未来。一切都将是美好的,不用担心。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身体时刻都是高昂、亢奋的,在那个日新月异的年代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我们总是还没准备好就被洪流从一个漩涡卷入另一个漩涡。
交际舞会就是当时让年轻的学子们激动的时尚潮流之一。我们这些以前连多看一眼女生都脸红的青年,突然间可以以合法的名义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姑娘们的心跳,呼吸她们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真实的触碰她们柔滑的肌肤,那是什么样飞升燃烧的感觉呢!
那时整个学校对跳舞是如此的疯狂,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两 个食堂或学生楼在办舞会。要是清华没有,也没什么,哥几个自行车一蹬,上北医,上二外,那儿姑娘更多。
多数舞会的条件是简陋的,通常是把食堂的桌椅往四周一堆,腾出空间;再用彩纹纸把日光灯管缠绕几圈,使灯光变得柔和而斑驳;然后再摆上一个磁带录放机,两个音箱和一堆舞曲磁带,就齐了。环境是次要的,音质也是次要的,关键是音箱要够劲,女生们要多。因为我们中没几个是来欣赏音乐的,而是渴望着那一次又一次的不停的旋转,真实地接触。更加渴望的是那假装无意间的令人身心颤栗的四目的相遇。
那时班上几乎人人会跳。但有一个人是特别与众不同。他就是外号Terrible的刘连峰。连峰长相清秀斯文,略带伤感的表情刻刻投射着俊男的魅力。这种魅力令他在第一次邀请女士跳舞时总是无往不利,被邀的女孩一开始多半都露出欣喜愉悦的神情,大概还幻想着眼前这位美男能把自己舞上云端。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支离破碎了。随着连峰那机械木偶式的舞姿,近乎猛烈的旋转,强迫般的下腰,姑娘开始皱眉,表情逐渐变得难耐痛苦。舞曲刚完,便飞一般地消失在人群中。独留下连峰在那英雄无泪,直叹知音难觅。
七食堂是为数不多的有乐队演奏,规模较大的地方之一。 我和夫人就是在这里开始相识和恋爱的。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一曲缠绵的华尔兹在空中回荡,诺大的饭厅里人们成双成对,如痴如醉地旋转着。我正转得忘情时,猛觉脚下踩到什么,接着就听见哎哟一声。原来是踩到人了。回头一看,见一模样娇小的女子正踮着一只脚在那直唏嘘。我本能地说了声对不起,并等着被责怪几句。但意外的是,她脸上却不见一丝恼意,相反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就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我内心深处猛地一颤,似乎眼前的这一笑已把自己多年如风飘荡的情愫轻轻定住。难道我的缘就在这里吗?
音乐再起,那是一首平四的曲子。我抢在别人前面请她跳舞,她腼腆地答应了。我们于是从舞池的一边跳到另一边,跳完一曲,又跳一曲。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跳到最后一只舞曲。后来,不说大家也都知道,这个女生就是我俩个孩子他妈……。
“该送小瑞了”,夫人替女儿和自己穿好衣服出来,看我在沙发上发呆,便特意提醒我。于是我也进里屋换好上班的衣服,背上笔记本电脑,拎上女儿的书包,和女儿一起出了门。
因我单位离家很近,早晨大都是我送女儿去幼儿园。但周四例外。周四我要打网球,出门时背的东西太多,孩子便由老婆送。
送完女儿,走20多分钟,来到单位,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电脑启动的时候,从便签本上撕下一页,按轻重缓急列出今天要作的一些事。上午要做一个实验,下午和移民与归化局一个咨询部门的李先生有个约会,想必是了解有关入籍方面的想法。
匆匆察看了一下电子邮件并回了其中的几个,便起身下楼去在另外一个楼的实验室。在电梯里恰巧碰到同事加好友Andy向我祝贺我的研究项目得到今年所里的一等奖,问什么时候请客。又开玩笑说平时间里看你又是打球、又是下棋、又练太极,没想到工作上还能得个奖,有啥窍门赶快教兄弟两招。我说:那有窍门,无非是瞎猫撞到死耗子,要不就是去年不知在哪踩到狗屎了。Andy笑道:真的吗!看来我今年没事也要多出去遛遛,看看也能不能踩着。怕只怕新加坡真的太干净了,踩不到。我说:要不我去买只狗养着,拉了屎叫你来踩。Andy 道:这也能算!我俩说笑一回,各自做事去了。
我仔细地准备好样品,并在仪器上固定好,再设置好实验参数,然后又花了几分钟在脑海里把实验流程过了一遍,确定没漏掉什么。然后启动流程,开始实验。
整个实验中的信息采集都是自动的,不过我还是把所有的参数都详细地记在实验记录本上,以防发生磁盘突然坏掉这样的事。这是在清华时就养成的习惯。实验大约要40 到50分钟。我坐下来,想让自己定定神。但却记起刚才Andy的窍门之说。其实那有什么窍门呢,凡事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从进清华头一天起,教授们就用言传身教把爱因斯坦的名言烙在我们的脑海里:成功是1分天才加99分勤奋。说实话,作一个今天的科研人,没有那一根根熬白的头发,那一个个熬瘪的灯泡,要有点有价值的发现,谈何容易。科学从来就象一座座一峰高过一峰的山,惟有艰辛攀登,才有希望达至顶点,哪怕是象我这样攀爬一个小小的山包。
但有一件事似乎与勤奋无关,但却令我受益非浅。记得在清华上的第一堂普通物理课上,张三慧老师给我们讲优秀学长韦杰的学习心得。张老师问大家:从事科学最重要的是什么。教室里寂静了几秒钟,我举手回答:也许是思想。张老师道:不是也许,是绝对。接着他便强调了科学工作的唯一意义就是发现创造,唯有有了活跃的思想,我们才有可能在未知的世界里寻找突破的方向,韦杰学长就是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是我猜到的答案,又也许是我从心底接受了张老师的说法。注重思考便成了工作中的一个特质。尽管我并没有做出什么骄人的成绩,但它确能让我敢于迎头直面工作中的困难和未知,相信在重重迷雾中,总会有一丝阳光,就在不久的那一刻,就在不远的地方,会刺破这迷雾,照亮我们眼前的路。
实验顺利地完成了,我又重新核对了一下仪器参数,并仔细地检查了记录的图像和数据,确认在实验过程中的确一切正常。然后转存并建档了所有相关数据,以便日后分析处理。刚做完,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原来他们班上这个周末要组织Outing(类似国内的郊游),问我同不同意他去。
印象中物32班第一次较远的郊游是去爬北京西北边的鹫峰。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全班倾巢而出,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向西进发。一路上,公路上鲜有往来车辆。我们人轻车快,歌声不断,不久便已进到山区。无限放松之下,有人玩起了车技。双手撒开把,在略有坡度的路上画着大S,鱼贯而行。其他人则大声地喝着彩。不料就在大家High翻天时,意外发生了。一辆货车不知何时已从和面开上来。也许是同学们的声音太大,前面扭八字的同学竟丝毫未觉。结果是货车把自行车刮了一下,那位同学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幸好人是毫发无伤,只是可怜那自行车的后轮,已成了麻花,转不动了。
由于前面还有老远的路,后面还要爬山。那位同学只好放弃向前,打算在原地等辆往来时方向开的汽车回去。另有一位同学怕他一人不安全,就主动留下来陪他。其他人则收拾起遗憾的心情,继续进发。
那时的鹫峰还没怎么开发,一切都是自然而原始。到处古松翠柏,奇石峭壁。上得山来,看到山峰就在前面,却往往无路可寻。于是大家男帮女,壮帮弱,互相加油打气,扣着突石,借着山藤,摸索着向上登攀。有时前面的女生撑不住了,后面的男生就拿肩膀顶着;有时后面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使力,前面的人就伸出一只脚让他拽住向前挪一步。千辛万苦,大家终于登顶。以水当酒,击节而贺,无不兴奋自豪。极目远眺,千山万水,尽收眼底;回想来路,崎径险途,终在脚下。真可畏,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又道是,众人一心,力可断金……。
正在出神,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同事相邀一起吃午饭。抬手看看表,已近12点了。
下午2点半,移民与归化局的官员准时来到。寒暄几句后,他便问我来新加坡已近十年,感觉如何。我说很好,政府廉洁高效,体恤民情。人民诚实努力,讲究公德。环境干净整齐,空气清新。生活安全方便,物资丰富。我说我很爱新加坡,我的家人也很喜欢,我们早把自己看成了新加坡的一份子。尤其是儿子、女儿,更是如此。儿子五岁来新,从幼儿园开始,就在新加坡受教育,现在早已融入本地社会了。女儿在此出生,新加坡是她的第一故乡。
这是我的心里话,并不是觉得李先生爱听才这样说。
李先生点点头,接着就问我是否考虑入籍,又细说了入籍的种种好处:可以买有政府大幅补贴的住房;若孩子成绩好,初中、高中都可享受政府的优厚的奖学金;孩子上幼儿园,补贴也比永久居民高很多;新加坡护照到处都免签,出国很方便,等等。
我知道李先生的话句句是实。我身边的许多人选择入籍,这些是非常重要的因素。现在社会早已不再狭隘地把改换国籍看成是多么不耻的事。长期居住在他乡的人们,受恩于当地的一草一木,是当地的人民和土地养活了他,入籍而归化那片土地,其实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于我真的还没做好准备。中国是我第一故乡,新加坡是我第二故乡。长城长,黄河黄,长城脚下是故乡。 并非每一个人的心灵的感受都能用现实的利益来称量。那些真正出于被感动而入籍的人们,我们应该给以衷心的祝福。这些人,尽管他们入了籍,在效忠于新的国家的同时,仍然珍惜着对故土的那份情感和关怀。唯不齿的是那些纯粹出于利益考量而仓促改变身份的人。新加坡是真诚地接纳了这些人,但他们中少数人却是仅仅在利用这份善良,享受了新加坡的好处,一旦有机会,又跑去澳洲、英国了。
我和许多在国外的国人一样,其实也常常为入不入籍的事而内心剧烈的挣扎,有时不免犹豫。但灵魂深处又会不自觉地想起苏武牧羊的景象:苍茫的天宇下,空旷的草原上,孤独的苏武紧握残破但依旧傲立的节杖,在寒风中坚定地眺望着遥远的南方……。
2008年3月写于新加坡
(转自一九八三年级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