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炎志 * (1977级工物)
1966年,我在上高二时就跟同学提前一年学完了高三的课程,准备迎接高考。
就在这一年———当我们一只脚迈进青年,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离开少年时,就遇到了“文革”风暴,在半明白、半不明白时就进入了社会;我们还没有接受完整的教育,还没有成人,就被卷入了一个非健康社会、一个无序的环境。它让我们无法主宰自己地经历了大起大落。
林炎志学长近影
在这个过程中,我在北京郊区农场当了5年农民,后又当了几年工人。那时我迫切地想上大学,当时车间里推荐工农兵学员,后来又办起了“七·二一”大学,由于家庭的原因,这些都不让我上。看到人家一个个当上了工农兵大学生,心里非常遗憾。
在无序的环境中,你如何把握自己?我选择了读书。记得在农场劳动时,二十几个人睡一铺大炕,白天干活累得腰酸腿疼,汗水凝结在脸上能搓出盐末,收工回来,很多人来不及洗脚倒头便睡。我还是要坚持读书。那时没有条件选择,逮住什么就读什么。一部《赤脚医生手册》我从头念到尾,再从尾念到头,成百上千种草药名称、人体360多个穴位,我都背得滚瓜烂熟;《天文学》与世俗世界毫无关系,但我从中了解到人类现在观测的80个星座,为了验证,我常在夜里读完书后去室外数星星。我还记得偶然抓到过一本大学有机化学教科书,当时真是高兴万分,那字里行间对物质内部结构立体而传神的勾画,使我生出一种美丽的诗一般的感觉,并且忘掉一切不幸……《资本论》、《毛泽东选集》读了好多遍,支撑我走过来的,与其说是窝窝头咸菜,不如说是这两部书,没有这两部书,我那口气早就散了,精神也崩溃了。
信念、读书是我的精神支柱,读书是我生存下去惟一的精神生活方式。以我当时的处境,本来以为没有上大学的可能了,工农兵学员、“七·二一”大学,都因政治
条件不合格而成泡影。员怨苑苑年,当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天上掉馅饼”,但是冷静下来思考,我认为这次机遇是对自己的一次肯定,对自己“没有任何个人功利目标的学习”的一种肯定。于是,当高考的机遇从天而降时,偶然的“馅饼”就奖赏给所有“必然的人”,并让那些选择了随遇而安的人扼腕顿足。
1977年恢复高考通知发出后,我父亲正好去世。当时我也没有想去报考,但看到周围同志都投入报考,整个社会都投入复习,我才找到报纸一看,允许我报考。等到我报名复习时比别人晚了半个月。于是,我从朋友处借来中学课本,那时的课本都是从床下、旧书摊里找出来的。知识文化在人们价值观中一夜之间发生了重大转变,而且像我这样的人也受到了重视。
我是67届老高中生,一时也就成了大家的老师。白天我在车间劳动,当辅导老师,不但要回答车间同志们的问题,也回答老师傅的问题,车间老师傅把儿女提的问题记在纸条上,带给我,我给回答。我当时是车间党支部副书记,我们厂属集体所有制工厂,不放假,我只能靠晚上加班复习。记得那时课本是向人借的,有时间限制,还得传给其他人,书角都翻烂了。就这样。就这样突击了两个月,我就进了考场。
考试是在12月,考场在一个中学,那时报考的人很多。考完后,凡我们老三届学生都觉得没有考好,而“文革”后上学的新高中生反而觉得考得不错。结果一张榜公布,我们老高生成绩都较好,看来考试确实能反映一个人的底子。我很感谢我的中学教育,基础打得很牢,所以考上了。我觉得除基础知识好,更重要的是我在11年当农民和工人中没有放弃学习,虽然那时不知道“文革”会结束,不知道结束后还能高考,那是一段没有任何个人功利目的的学习。没有个人功利目的的追求知识是最可贵的。就这样,1977年,我考入了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那年我29岁。
由于我们这代人饱尝过失学的遗憾,一旦重坐课堂听课,真如久旱逢甘雨的禾苗一般,如饥似渴。当时学校统计过一次每人每周学习时数,绝大部分人在70—80小时。晚上有不少同学开夜车。最初,有个通宵开放的二三百座位的大教室,在主楼三层,我们称之为“不夜城”,每晚那里都坐得满满的,后来学校为了同学身体健康,硬把它关闭了。那时我们有7个班300人一同在大礼堂旁边的阶梯教室里上大课。
临近期末的一天,老师课前宣布:为了减轻同学负担,有两门课不考了,只记考查成绩。全场响起了一片不满意声,老师为之惊愕。同学们解释说,为了学得扎实,希望考试。隔了几天老师又来宣布,学校同意全部考试,全场鼓掌。老师感动得不知是摇着头还是点着头走出去了。
毕业时,我们全体77级同学一起劳动筹资购置了一块大理石,镶嵌在学校主楼台阶上,上边刻着“一九七七级一千零一十七名同学一九八二”。寓意我们就是一块台阶,我们希望后来的人从这里踏上去。以前我们特别喜欢谈“解放全人类”,梦想一口气造成一座大厦,现在我们才清楚地知道了,首先把自己当做一块基石、一级台阶。
* 作者现任中共吉林省委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