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难忘的纪念

2009-06-18 |

刘令娴

按: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南勘测设计研究院咨询专家、我校1953届校友王三一学长,因病于200385日逝世,享年75岁。本文作者为王三一院士夫人。

三一去世后的这些日子都是在回忆中度过,一幕一幕让我沉浸在无数的往事之中……

长风天外来一吹十万里

云雀不知何处去雄鹰大鹏飞

这是他临终前两天写给我的,前两句是写他的病,后两句是赞美我们的一生。我理解后感动极了,相处的美好人生,让我永远感受,以下记录我的部分回忆,作为我对他永恒的纪念。

在我全部的记忆中,三一没有埋怨过环境、条件,也没有埋怨过领导、同志。他写给我的信,总是一片火热,让你从中受到鼓舞,增加努力工作的热情。

到清华后他担任学生会学习部长,社会活动极多,记得在他的记事本上统计最多一星期花去40小时,很多是吃饭时开会,所以还在大学就胃病严重,但他仍能较好完成学业,是与他接受了较好学习方法的训练分不开的。

大学里他最尊重黄万里老师,黄老师授课要求学生概念要清,这对他一生工作受益匪浅。

三一还在学生时代就参加了抗美援朝,我曾看过他一本小记事本,上面记满了朝鲜语,有中文,有中文读音,细细的字,密密麻麻。走上工作岗位后参加的第一个工程是上犹江电站,那是解放后的第一个大工程(装机6万千瓦)。由于白手起家,是从测库区地形图开始,一次他们进入一条沟谷,进去后就找不出来,晚上9点还没有出谷。要知道那是还有虎豹出没的地方啊!以后作洪水分析,当时这条河还没有水文站,只有雨量资料,他和同事们一起手抄,抄了两大纸盒,用雨量分析计算上犹电站最大洪水来量。他学习、钻研并请教他的老师黄万里,最后完成任务。一年武汉院(中南院前身)办公楼失火,他把这两箱资料抢出来了,自己的书籍、资料全部烧光,由于他工作努力被评为社会主义青年建设积极分子,并发了奖章,这枚纪念章他赠送给我了。

白莲河工程是在大跃进年代开工的,当时工地整个设计人员就9人,开工项目有大坝、厂房、溢洪道、副坝、渠道还要应付前方。可以想见他们工作的紧张。五万民工上来图纸赶不上,他们作过1:1的大图(现场直接定线),出过油印草图,这些不按规程的办法也遭到非议,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在临终前他曾告诉我,他一生也经历过几次危险,白莲河就有两次,1958年全国降雨普遍都多,白莲河围堰失事,他参加抢险,他说当时的指挥长果断,否则他将被滔滔洪水卷走。白莲河刚开工时制度不健全,放炮没有定时,也没有警戒,一次他路过正好放炮,一块大石掉下,他说幸好自己还灵活,否则要更早离开这世界。

白莲河复工后,工地条件仍很差,没有电,没有机械设备、大坝清基是在冬天,没有一台抽水机,是用人工车水,场面壮观,他也脱光衣服和民工们一道跳到寒冷的深水里,一般只能工作十来分钟,上岸后全身颤抖,上下牙齿抖个不停。民工们晚上工作是靠月光和火把,大坝填筑全部是独轮车一车一车地推上去的,工地独轮车声响成一片,民工们的干劲,让他感动不已,常以此鞭策自己努力工作。

工地的生活是紧张繁重的,他的床就在办公室门口(芦苇棚),床前是他的办公桌(其实是简单脚架上铺一个绘图板)。他常日夜工作,实在太困,背后就是床。他在给我的信中写过,他刚买上饭,同事们告诉他,溢洪道付坝一侧泄洪水流流态不好,听后他放下碗,跑步去工地,当时去溢洪道路已淹,他是从山顶绕过去的,到工地后指挥关掉这一孔闸门。他告诉我幸好处理及时,没有造成事故。信中也写过他们的胜利,如定向爆破封堵围堰合拢成功。他说:“我高兴极了”,他和工程的一切已溶为一体,为此他1960年大病一场,胃出血十几天没能进食,他写信说“病了不能工作,像失掉什么一样”。他给我的信很多是深夜和黎明前写的,常抱歉地写道“我又只能给你写小条了”(我称他短信是小条)。

1964年我去海南南丰电站工作。那是前线,不能带孩子去。他只好带上才一岁多一点还不太会讲话的孩子去白莲河工地,参加引水隧洞补漏和渠道延长的建设,孩子寄放在一工人家里。他常跟工人一起参加夜班劳动,在隧洞里检查裂缝,用环氧补缝,常是黎明回宿舍。一次信中告诉我:“我刚从工地回来,已是黎明,很困,头昏昏,不给你写长信了,只给你报个平安,让你放心。”他去渠道察勘,穿着我的棉衣,拴根稻草绳,向农民问路,农民还以为他是来买牛的,告诉他卖牛的往那条路走了。信中也讲他们灌渠1000多米的隧道打通了,或塌方了,他马上要走了,不给我写了。他的喜悦和焦虑是和工程连在一起的。但他只要有空就把孩子接回来,晚上跟他睡在一起。为此我哥哥骂我:“你把孩子给他,让他怎么带!”他带了,当然也出了不少洋相,比如孩子拉肚子了,尿床了,常让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回忆我们相处的日子,是分多聚少。记得婚后十几天他就出差。在白莲河工地相处的一年及乌江渡工地相处十年的生活,他都是在为工程奔波。在白莲河期间,他要跑现场,跑渠道,回院,到湖北省汇报工作,到地方联系、讨论,出差回工地后,事情又积了一堆。我记得有时刚睡下,一叫起来就走,我们很少一起共同吃饭。1970年我们到乌江工地,他参加建房劳动,住设计院基地董家坪,我住乌江前方参加工程设计,两地相距8里,孩子都跟他,一个7岁,一个还不足4岁。那时他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挑砖,抬预制板都是150~160斤重的东西,和他体重90斤的人相差甚远,每餐都是几分钱的腌菜、辣椒。我星期六晚上回董家坪总觉得他和孩子不讲卫生,为他们洗。现在想起来他们是没有精力讲卫生啊!我们在董家坪住在仓库里,从长沙搬来资料柜、桌、椅堆在稻田里,围上芦席,地上铺一层沙,用大柜围一间房,床下长着1~2尺深的草。白天那么大强度的劳动,从没叫过一声苦,也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声累。后来他调到302勘测队,挑着行李去察勘,作河流规划。到我们一起搬到乌江,已是1973年以后了,他分到开挖组,总共三人,他整天跑工地,常是早出晚归,没有节假日,在这期间他和地质人员一道,研究岩溶形成和发展规律,用各种手段了解溶洞是否连通,连通线路和出露点。推测坝基下100~200米深可能产生的岩溶,并布孔钻探得到证实,他结合开挖系统学习地质,他爬过乌江坝区所有的溶洞和附近的高山,环境的现实使他思考如何让坝体去适应地基,又如何改造(基础处理)地基让其能承受坝体传给的荷载,他说“要让能者多担,基础好的多承担,差的少承担”。但是又用什么样的大坝体形来达到这个要求呢,这些界面又分在什么地方呢?有无数的工作要做,基础防渗他提出过不同地质条件采用不同方式,要分别对待,这些不同对待也需要作无数的工作才能划分出来。无数的辛劳结成了硕果,也给他带来无限的欢悦,他自己也在实际工作中锻炼成长。在这几年里他也顾不上家,我开玩笑:家是你的招待所。劳累的工作也让他大病两次,胃出血,住院,一出医院又工作了。乌江工地职工家属上万人,没有蔬菜基地,供不应求,生活条件差,我也大病一次,那时他出差在外,是靠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及同事们的照顾。春节期间中午,我在食堂凭票买了两份肉等他回家过年,孩子们去玩,几次回来见爸爸还没有回家又走了,一直等到下午4点还不见影,年饭只好让孩子们先吃。在乌江烧煤要自己做,这些都是两个孩子和我一起完成的,我们虽然生活在一起,他是没有顾过多少家的。

1979年乌江发电后他调回长沙任院副总,我留贵州等待孩子考大学和扫尾,又是分别。1983年初我回长沙,中南院复院后圭塘基建尚未完成,他住在东塘租住的机关,我住圭塘,相距近20里,同在一个城市仍是人分两地,行李从贵州托运回院后,几个月都没有拆包,我的工作是继续编写乌江技术设计报告,后又参加厂房规范编制,也常出差,这时他已是院总,工作更忙。那时他在给我的信中写到“这次我们相见只几分钟”。有时是中午到家,第二天又走,晚上还有人来家谈工作,早晨也来,连收拾行李都是匆匆。分别已是我们的家常便饭。这些年中南院所承担工程工地他都跑遍,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96年他肝硬化大出血为止。这十多年他出成果最多,付出精力也最大。

三一对待工作十分热情、执着、认真。在乌江渡时,基础开挖每放一炮必去工地亲自查看,有次他起得很早,告我有事去局机关找谭总(八局总工),实际上工地早上放炮,他要去查看,他跑步去工地(步行约40分钟)然后跑步回家早餐,晚上放炮晚上去,从不落一次,东江电站是薄拱坝,对基础要求更加严格,他要求设计人员去工地用地质锤一块一块的石头给敲过,他也亲自去作示范工作,在我给他的信中曾写过:“从东江回院的同志告诉我,你常一人到两岸山头去跑,要我嘱咐你,不要一人去,如果出了什么事,连报信的人都没有。” 是的,他没有去过的地方不放心。记得他对我说过:“地质人员去过的地方我去过,地质人员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也去过。” 凡我院承担的工程没有一个没有去过,各工地所有勘探平洞及坝区地形他全部去过,有的是反复多次去看。对工程关键问题如东江坝前断裂,向家坝马步坎,龙滩左岸蠕变体,碾压砼坝的层间抗剪,凡牵连工程安全的重大问题,他都是亲自主持、研究。向家坝马步坎上下要一天,他不知去过多少次,最终论证不会造成大滑坡,对库区没有影响的结论,真是来之不易。在白莲河当采用风化料作坝壳时,他调查了上百处花岗岩风化后的自然休止角,所以敢采用最陡的坝坡。对设计报告他同样一丝不苟,龙滩初设报告审查,是在家里完成的,他说办公室杂事多,不安静,拿回家里作,他晚上先睡1~2小时,起来工作到黎明,再睡一个多小时起来上班,像这样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将各专业报告全部看完修改完。各专业报告中引用数据、提法,文件引用多不统一,他一个个的查,找当事人来问,查算稿,还有文字修改,我真的体会了当老总的不易和辛苦。他参加其它工程审查,所发资料,他都仔细看过,常到深夜,早晨5点起来写提纲,他说我讲的问题都是我想过的,汇报他从不用讲稿,别人说他记忆好,但并不知道他准备的认真。工作中同志们喜欢找他讨论,他从不拒绝,包括算稿给他看,他也看,不管大事小事他都喜欢。记得还在50年代末他就在给我的信中写过:“我喜欢重担压身”,“我喜欢有做不完的工作。”在以后给我的信中也写过:“只有家庭的乐趣,没有工作的乐趣是不完美的。” 对工作和家庭,他心中的天平是倾斜的。他对年轻人讲,你们处在这样好的建设时代,比我刚来中南院工作条件不知好多少倍,你们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能,大展宏图。他也用理想鼓励家人,在给我们的信中充满了为工作奋斗的热情,这些熊熊的火,常使你心中炽热,一切都可以被溶化。就在他临终前两月还看完改完“乌江渡电站发电二十年回顾”报告,是一句一句改的。对洞庭湖蓄洪及控制水位,去年就曾“将洞庭湖西湖大垸的退垦还湖纳入洞庭湖4350工程的建议”联名给周伯华副省长写过信。也请安申义(中南院原副总)对洞庭湖控制水位作专题研究,给工程院写建议是他的愿望。他关心湖南人民——他的第二故乡,写这封信时手在发抖,是在极度虚弱和疼痛中完成的。他最大的遗憾,表现在临终前对我说的话了:“如果我身体好一点,还可以多作一点事。” 他遗憾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无情的癌夺去了他一生追求的梦。

他对我是严格要求的。1977年文革后第一次提工资,他首先表态“刘令娴不提没有问题”。我的高级职称评定,到我退休后告诉我,院最终评选他没有投我的票。我任处级副专总是在他退休后才当上的。

我们家生活简单,他常说穿好衣服受约束,也不好到处坐,在餐桌上他更是随便,凡是我做的饭菜都好吃,“味道好”,我说“你真好对付”。也可能生活上我们比不上别人,但精神上我们很富有。我和他什么都聊得起来,高兴时他可以沙着嗓子没有音调的高唱抗日歌曲,在一起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回忆往事他无愧于这一生,他把他毕生的精力全部献给了祖国的水电事业。

安息吧,三一!

2003.9.18

相关新闻

  • 112020.08
  • 102020.08
  • 112020.08
  • 252017.05

    吕莉:校庆106年献礼跑随笔

    我们是清华的儿女/ 超越自我,梦系校园/ 1975—1978/ 难忘的清华岁月/ 今天是最好的纪念

  • 142018.05

    童建民:让洁白的羽球再飞一会儿

    热烈、燃情、精彩、难忘的83级毕业30年纪念活动虽已远去,我依然不时沉浸在回味之中。个中甘苦与欢乐,激情与泪水,融化在我内心深处,成为永难消退的印记。....

  • 282023.03

    走一走进京“赶考”第一站——清华园车站旧址开放纪实

    74年前的1949年3月23日,中共中央机关和人民解放军总部告别西柏坡,向北平进发。3月25日上午,毛泽东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率领中共中央机关在清华园车站下车,开启了“进京赶考之路”在北平的重要篇章。74年后,清华园车站旧址修缮重新开放,一群首都大学生从这里出发,骑行前往颐和园益寿堂和香山革命纪念地参观瞻仰,纪念这段难忘的红色历程。走进北京市海淀区成府路路口的西南小巷,“铁路之父”詹天佑题写的“清华园车站...

  • 302021.12

    永远的怀念——纪念陈省身先生诞辰110周年

    陈省身(1911-2004),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整体微分几何之父”。2004年,一颗小行星被命名为“陈省身星”,以表彰他对全人类的贡献。2021年是国际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诞辰110周年,许多前辈和同仁撰写纪念文章,从各个侧面追忆陈先生的杰出成就和对中国数学发展作出的重大贡献。作为陈先生在南开数学所招收的最后两名学生之一,一直难忘陈先生对我的关怀和培养。这里也写下我与陈先生交往的回忆点滴,作为我的纪念。最...

  • 112024.05

    春天的故事:1979年清华校庆

    有一首旋律优美的歌曲,叫《春天的故事》,第一句是“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每当我听到这个歌曲,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1979年那个令人难忘的春天,那个属于中国,属于清华,也属于我的春天。对清华而言,每年4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都会迎来建校纪念日。在清华百年风云变幻中,除了因为历史原因而中止外,春天里的“校庆”从来都是全体清华人为自己庆生的盛大节日。1979年4月26日《新清华》刊登的校庆预告1979年是清华大学建...

  • 172024.06

    安利群:纪念我的恩师义父宋心琦先生

    2024年6月9日,我正在从四川自驾回上海的途中,惊闻清华大学化学系宋心琦老师去世的噩耗,十分悲痛,当即中断了旅程,写了一副挽联以寄托自己的哀思。悼念宋心琦教授忆念吾之恩师琦行瑰意倾心教诲终身难忘,追思国之栋梁厚德载物满腹才学永世流芳。学生安利群敬挽今天是父亲节,翻阅重温宋老师给我写过的书信,往事历历在目,心情难以平静。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恩师和义父宋心琦先生。一、有缘相识得父爱我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大学...

  • 292016.03

    在难以忘怀的五年岁月里……

      25年前──1982年那个金色秋天里,我们满怀憧憬的心情从祖国各地汇聚北京,开始了人生中永难忘怀的大学生活;20年前──1987年那收获的季节里,我们圆满完成本科学业,依依惜别走向四面八方。1982~1987年,我们在清华园度过了风华正茂的青春时光,逐渐地长大成熟;这5年,也正是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母校在改革中发展前进的重要时期。在纪念毕业20周年之时,回顾那5年国家走过的历程、学校的发展变化,以及与我们1982级有关的许多往事,感到那么亲切、那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