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令娴
按: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南勘测设计研究院咨询专家、我校1953届校友王三一学长,因病于2003年8月5日逝世,享年75岁。本文作者为王三一院士夫人。
三一去世后的这些日子都是在回忆中度过,一幕一幕让我沉浸在无数的往事之中……
长风天外来一吹十万里
云雀不知何处去雄鹰大鹏飞
这是他临终前两天写给我的,前两句是写他的病,后两句是赞美我们的一生。我理解后感动极了,相处的美好人生,让我永远感受,以下记录我的部分回忆,作为我对他永恒的纪念。
一
在我全部的记忆中,三一没有埋怨过环境、条件,也没有埋怨过领导、同志。他写给我的信,总是一片火热,让你从中受到鼓舞,增加努力工作的热情。
到清华后他担任学生会学习部长,社会活动极多,记得在他的记事本上统计最多一星期花去40小时,很多是吃饭时开会,所以还在大学就胃病严重,但他仍能较好完成学业,是与他接受了较好学习方法的训练分不开的。
大学里他最尊重黄万里老师,黄老师授课要求学生概念要清,这对他一生工作受益匪浅。
三一还在学生时代就参加了抗美援朝,我曾看过他一本小记事本,上面记满了朝鲜语,有中文,有中文读音,细细的字,密密麻麻。走上工作岗位后参加的第一个工程是上犹江电站,那是解放后的第一个大工程(装机6万千瓦)。由于白手起家,是从测库区地形图开始,一次他们进入一条沟谷,进去后就找不出来,晚上9点还没有出谷。要知道那是还有虎豹出没的地方啊!以后作洪水分析,当时这条河还没有水文站,只有雨量资料,他和同事们一起手抄,抄了两大纸盒,用雨量分析计算上犹电站最大洪水来量。他学习、钻研并请教他的老师黄万里,最后完成任务。一年武汉院(中南院前身)办公楼失火,他把这两箱资料抢出来了,自己的书籍、资料全部烧光,由于他工作努力被评为社会主义青年建设积极分子,并发了奖章,这枚纪念章他赠送给我了。
白莲河工程是在大跃进年代开工的,当时工地整个设计人员就9人,开工项目有大坝、厂房、溢洪道、副坝、渠道还要应付前方。可以想见他们工作的紧张。五万民工上来图纸赶不上,他们作过1:1的大图(现场直接定线),出过油印草图,这些不按规程的办法也遭到非议,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在临终前他曾告诉我,他一生也经历过几次危险,白莲河就有两次,1958年全国降雨普遍都多,白莲河围堰失事,他参加抢险,他说当时的指挥长果断,否则他将被滔滔洪水卷走。白莲河刚开工时制度不健全,放炮没有定时,也没有警戒,一次他路过正好放炮,一块大石掉下,他说幸好自己还灵活,否则要更早离开这世界。
白莲河复工后,工地条件仍很差,没有电,没有机械设备、大坝清基是在冬天,没有一台抽水机,是用人工车水,场面壮观,他也脱光衣服和民工们一道跳到寒冷的深水里,一般只能工作十来分钟,上岸后全身颤抖,上下牙齿抖个不停。民工们晚上工作是靠月光和火把,大坝填筑全部是独轮车一车一车地推上去的,工地独轮车声响成一片,民工们的干劲,让他感动不已,常以此鞭策自己努力工作。
工地的生活是紧张繁重的,他的床就在办公室门口(芦苇棚),床前是他的办公桌(其实是简单脚架上铺一个绘图板)。他常日夜工作,实在太困,背后就是床。他在给我的信中写过,他刚买上饭,同事们告诉他,溢洪道付坝一侧泄洪水流流态不好,听后他放下碗,跑步去工地,当时去溢洪道路已淹,他是从山顶绕过去的,到工地后指挥关掉这一孔闸门。他告诉我幸好处理及时,没有造成事故。信中也写过他们的胜利,如定向爆破封堵围堰合拢成功。他说:“我高兴极了”,他和工程的一切已溶为一体,为此他1960年大病一场,胃出血十几天没能进食,他写信说“病了不能工作,像失掉什么一样”。他给我的信很多是深夜和黎明前写的,常抱歉地写道“我又只能给你写小条了”(我称他短信是小条)。
1964年我去海南南丰电站工作。那是前线,不能带孩子去。他只好带上才一岁多一点还不太会讲话的孩子去白莲河工地,参加引水隧洞补漏和渠道延长的建设,孩子寄放在一工人家里。他常跟工人一起参加夜班劳动,在隧洞里检查裂缝,用环氧补缝,常是黎明回宿舍。一次信中告诉我:“我刚从工地回来,已是黎明,很困,头昏昏,不给你写长信了,只给你报个平安,让你放心。”他去渠道察勘,穿着我的棉衣,拴根稻草绳,向农民问路,农民还以为他是来买牛的,告诉他卖牛的往那条路走了。信中也讲他们灌渠1000多米的隧道打通了,或塌方了,他马上要走了,不给我写了。他的喜悦和焦虑是和工程连在一起的。但他只要有空就把孩子接回来,晚上跟他睡在一起。为此我哥哥骂我:“你把孩子给他,让他怎么带!”他带了,当然也出了不少洋相,比如孩子拉肚子了,尿床了,常让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二
回忆我们相处的日子,是分多聚少。记得婚后十几天他就出差。在白莲河工地相处的一年及乌江渡工地相处十年的生活,他都是在为工程奔波。在白莲河期间,他要跑现场,跑渠道,回院,到湖北省汇报工作,到地方联系、讨论,出差回工地后,事情又积了一堆。我记得有时刚睡下,一叫起来就走,我们很少一起共同吃饭。1970年我们到乌江工地,他参加建房劳动,住设计院基地董家坪,我住乌江前方参加工程设计,两地相距8里,孩子都跟他,一个7岁,一个还不足4岁。那时他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挑砖,抬预制板都是150~160斤重的东西,和他体重90斤的人相差甚远,每餐都是几分钱的腌菜、辣椒。我星期六晚上回董家坪总觉得他和孩子不讲卫生,为他们洗。现在想起来他们是没有精力讲卫生啊!我们在董家坪住在仓库里,从长沙搬来资料柜、桌、椅堆在稻田里,围上芦席,地上铺一层沙,用大柜围一间房,床下长着1~2尺深的草。白天那么大强度的劳动,从没叫过一声苦,也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声累。后来他调到302勘测队,挑着行李去察勘,作河流规划。到我们一起搬到乌江,已是1973年以后了,他分到开挖组,总共三人,他整天跑工地,常是早出晚归,没有节假日,在这期间他和地质人员一道,研究岩溶形成和发展规律,用各种手段了解溶洞是否连通,连通线路和出露点。推测坝基下100~200米深可能产生的岩溶,并布孔钻探得到证实,他结合开挖系统学习地质,他爬过乌江坝区所有的溶洞和附近的高山,环境的现实使他思考如何让坝体去适应地基,又如何改造(基础处理)地基让其能承受坝体传给的荷载,他说“要让能者多担,基础好的多承担,差的少承担”。但是又用什么样的大坝体形来达到这个要求呢,这些界面又分在什么地方呢?有无数的工作要做,基础防渗他提出过不同地质条件采用不同方式,要分别对待,这些不同对待也需要作无数的工作才能划分出来。无数的辛劳结成了硕果,也给他带来无限的欢悦,他自己也在实际工作中锻炼成长。在这几年里他也顾不上家,我开玩笑:家是你的招待所。劳累的工作也让他大病两次,胃出血,住院,一出医院又工作了。乌江工地职工家属上万人,没有蔬菜基地,供不应求,生活条件差,我也大病一次,那时他出差在外,是靠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及同事们的照顾。春节期间中午,我在食堂凭票买了两份肉等他回家过年,孩子们去玩,几次回来见爸爸还没有回家又走了,一直等到下午4点还不见影,年饭只好让孩子们先吃。在乌江烧煤要自己做,这些都是两个孩子和我一起完成的,我们虽然生活在一起,他是没有顾过多少家的。
1979年乌江发电后他调回长沙任院副总,我留贵州等待孩子考大学和扫尾,又是分别。1983年初我回长沙,中南院复院后圭塘基建尚未完成,他住在东塘租住的机关,我住圭塘,相距近20里,同在一个城市仍是人分两地,行李从贵州托运回院后,几个月都没有拆包,我的工作是继续编写乌江技术设计报告,后又参加厂房规范编制,也常出差,这时他已是院总,工作更忙。那时他在给我的信中写到“这次我们相见只几分钟”。有时是中午到家,第二天又走,晚上还有人来家谈工作,早晨也来,连收拾行李都是匆匆。分别已是我们的家常便饭。这些年中南院所承担工程工地他都跑遍,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96年他肝硬化大出血为止。这十多年他出成果最多,付出精力也最大。
三
三一对待工作十分热情、执着、认真。在乌江渡时,基础开挖每放一炮必去工地亲自查看,有次他起得很早,告我有事去局机关找谭总(八局总工),实际上工地早上放炮,他要去查看,他跑步去工地(步行约40分钟)然后跑步回家早餐,晚上放炮晚上去,从不落一次,东江电站是薄拱坝,对基础要求更加严格,他要求设计人员去工地用地质锤一块一块的石头给敲过,他也亲自去作示范工作,在我给他的信中曾写过:“从东江回院的同志告诉我,你常一人到两岸山头去跑,要我嘱咐你,不要一人去,如果出了什么事,连报信的人都没有。” 是的,他没有去过的地方不放心。记得他对我说过:“地质人员去过的地方我去过,地质人员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也去过。” 凡我院承担的工程没有一个没有去过,各工地所有勘探平洞及坝区地形他全部去过,有的是反复多次去看。对工程关键问题如东江坝前断裂,向家坝马步坎,龙滩左岸蠕变体,碾压砼坝的层间抗剪,凡牵连工程安全的重大问题,他都是亲自主持、研究。向家坝马步坎上下要一天,他不知去过多少次,最终论证不会造成大滑坡,对库区没有影响的结论,真是来之不易。在白莲河当采用风化料作坝壳时,他调查了上百处花岗岩风化后的自然休止角,所以敢采用最陡的坝坡。对设计报告他同样一丝不苟,龙滩初设报告审查,是在家里完成的,他说办公室杂事多,不安静,拿回家里作,他晚上先睡1~2小时,起来工作到黎明,再睡一个多小时起来上班,像这样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将各专业报告全部看完修改完。各专业报告中引用数据、提法,文件引用多不统一,他一个个的查,找当事人来问,查算稿,还有文字修改,我真的体会了当老总的不易和辛苦。他参加其它工程审查,所发资料,他都仔细看过,常到深夜,早晨5点起来写提纲,他说我讲的问题都是我想过的,汇报他从不用讲稿,别人说他记忆好,但并不知道他准备的认真。工作中同志们喜欢找他讨论,他从不拒绝,包括算稿给他看,他也看,不管大事小事他都喜欢。记得还在50年代末他就在给我的信中写过:“我喜欢重担压身”,“我喜欢有做不完的工作。”在以后给我的信中也写过:“只有家庭的乐趣,没有工作的乐趣是不完美的。” 对工作和家庭,他心中的天平是倾斜的。他对年轻人讲,你们处在这样好的建设时代,比我刚来中南院工作条件不知好多少倍,你们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能,大展宏图。他也用理想鼓励家人,在给我们的信中充满了为工作奋斗的热情,这些熊熊的火,常使你心中炽热,一切都可以被溶化。就在他临终前两月还看完改完“乌江渡电站发电二十年回顾”报告,是一句一句改的。对洞庭湖蓄洪及控制水位,去年就曾“将洞庭湖西湖大垸的退垦还湖纳入洞庭湖4350工程的建议”联名给周伯华副省长写过信。也请安申义(中南院原副总)对洞庭湖控制水位作专题研究,给工程院写建议是他的愿望。他关心湖南人民——他的第二故乡,写这封信时手在发抖,是在极度虚弱和疼痛中完成的。他最大的遗憾,表现在临终前对我说的话了:“如果我身体好一点,还可以多作一点事。” 他遗憾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无情的癌夺去了他一生追求的梦。
他对我是严格要求的。1977年文革后第一次提工资,他首先表态“刘令娴不提没有问题”。我的高级职称评定,到我退休后告诉我,院最终评选他没有投我的票。我任处级副专总是在他退休后才当上的。
我们家生活简单,他常说穿好衣服受约束,也不好到处坐,在餐桌上他更是随便,凡是我做的饭菜都好吃,“味道好”,我说“你真好对付”。也可能生活上我们比不上别人,但精神上我们很富有。我和他什么都聊得起来,高兴时他可以沙着嗓子没有音调的高唱抗日歌曲,在一起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回忆往事他无愧于这一生,他把他毕生的精力全部献给了祖国的水电事业。
安息吧,三一!
2003.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