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1945历史)
奇人
对于当今中老年中国人,“英若诚”这个名字很可能是耳熟能详的。首先一定会想到,他在北京人艺演出的老舍名著《茶馆》里扮演的那个最坏的坏人、将一个大姑娘卖给庞太监的刘大麻子。而且,演得如此活灵活现,让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2000年9月22日,英若诚学长(1950届外文)来母校清华演讲
英若诚不仅是一个出色的表演艺术家,还是一个不凡的翻译家。由于家学渊源,他具有相当高的英文水平。例如,美国著名的幽默大师鲍伯 霍普(BOB HOPE)访问中国时,作“脱口秀”(TALK SHOW)表演,请英若诚当现场翻译。没有想到,犹如他在说中国相声,哄堂大笑不止。霍普也为之吃惊,从来还没有人能够将他的笑话段子即时翻译成外国语言而能达到如此的效果。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在中国导演他的戏剧,也是请英若诚为他即时翻译。米勒承认,他当时的自我感觉是:“我好像也懂中文似的”。英若诚将米勒的名著《推销员之死》译成中文并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演出,由他自己成功地扮演了主角推销员威利罗曼。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在美国密苏里大学讲课时,他为密苏里保留剧目剧团的专业演员们导演了中国昆曲《十五贯》,而这是一部连一般的中国人都难以欣赏的地方戏曲。在他的笔下,产生过多部中翻英或英翻中的著名剧本,如老舍的《茶馆》,彼得谢弗的《上帝的宠儿》等。
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英若诚还当过将近四年的文化部副部长。他分工主管全国所有表演艺术团体,监管各大艺术院校,还要注视广阔无边的“文化市场”。在他的主持下,每两年举行一次的长达一个月的中国艺术节。而且办得十分出色,以至于部长王蒙也认为,要办好这个盛大节日“非他不可”。即使在任职副部长期间,他还抽空客串一些演出。在电影《末代皇帝》中,他演的是监狱所的所长;在意中合拍的电视剧《马可波罗》中,他演的是大胡子英雄忽必烈。在他看来:“虽然演出很累人,但精神上让我很满足。”这些年来,英若诚在国际文化交流的领域里的所作所为,应该说是出色地发挥了一个“文化大使”的光辉作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出身于底蕴很深的书香门第、又是新中国诞生前夕在清华大学的爱国学生运动中茁壮成长起来的青年人,文化大革命中竟被莫名其妙地抓去蹲了三年大狱。在这期间,他的妻子吴世良也被抓进监狱,原因都是被怀疑为“里通外国”,甚至“外国间谍”。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因为他们认识很多外国人,信奉天主教,英若诚的父亲又在台湾办学校。在“文革”十年浩劫中,这样的“怪事”多如牛毛,被冤枉污蔑的无辜好人不计其数。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英若诚是怎样对待这场灾难的?事实证明,他采取了一个积极探索的态度来应付和认识这三年的经历。在他看来,“在监狱的这段时间让我对中国当时情况的了解比我一辈子学的还多”。
“文革”期间,江青成了中国大陆的超级总导演,她随时都会攻击不是由她策划或者不符合她个人戏剧艺术理念的新剧目,硬说这是跟她的革命样板戏作对。在这样无理可讲的高压形势下,英若诚和他的朋友们,都感觉要重振戏剧的努力完全无望了。于是,既然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1975年,英若诚忍痛离开了剧院,想方设法投入另一个领域:对外宣传。他加入了宋庆龄创办的外文杂志《中国建设》(今名《今日中国》),属于外文局。在这里,他运用他的英语专长,写了不少精彩的人物报道,直到“文革”结束后他重新归队剧院。
奇传
这本传记的写作出版,也与众不同,十分特殊。首先,它是由英若诚与美国杜克大学戏剧系教授康开丽(CLAIRE CONCEISON)合作而成。躺在病塌上的英若诚用英文口述他的人生和他的家族,由康开丽用了三年(2001-2003)时间,录了41盘带子,为时一百多个小时,以后又费时七年在研究、编辑、整理而成书。最初是在美国用英文出版,书名叫:《VOICES CARRY---BEHIND BARS AND BACKSTAGE DURING CHINA‘S REVOLUTION AND REFORM》。读者的反映,非常之好。如今由康的好友张放翻译而成的中文版,由中信出版社出版,书名《水流云在——英若诚自传》是从书里的故事想起来的。借用英若诚祖父英敛之写在温泉大石头上、出自杜诗的四个字:“水流云在”,意思是说英若诚虽然去世了,但在这本书里他还能活下去,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给我们留下了他的故事、他的精神、他的灵魂。
《水流云在——英若诚自传》,英若诚、康开丽著,张放译,中信出版社2009年8月版
作为英若诚的“自传合作者”,康开丽在她的“前言”中就指出,尽管她的参与很深入全面,她既不是代笔人,也不是书的唯一作者。她说:“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合作是跨文化、跨性别、跨年龄的,尽管看似不太可能,却有其特有的动力……合作写自传不仅有益于英若诚,也有益于我。听他讲家史,他本人在中国二十世纪的经历,丰富了我对中国政治事件的了解和认识。”
康开丽认为:“这本书不是对英若诚一生的完整记录,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传记。这是他希望别人听到的有关他一生的回忆录。将来的人们会从这本书中了解这位对自己的国家、对国际戏剧交流做出如此重大贡献的人……英若诚选择不从人生的起始开始,而从对他认为一生中对他最有影响的阶段——‘文革’中被囚禁开始。他对监狱生活的叙述用了大量的事件,但不是事无巨细,有意想不到的风趣。”
在这位美国教授看来,英若诚除了有个好记性,还有一个独特的优点就是他对生活永远保持乐观态度。他鄙视绝望,拥抱希望,在最没有幽默感、没有尊严的情况下找到幽默感和尊严,无论是在监狱的铁栏杆后,还是中国现代最动荡不安的政治历史的后台上。
这本书的《序》是英若诚的儿子英达写的。他开门见山就承认:“为自己父亲的自传写序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但是,他感到,读这本自传更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他说:“那永远离开了我的父亲又回来了。他仿佛又活了过来,用我再熟悉不过的口吻,把他的故事娓娓道来。而这些故事,有多少是我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这和读别人的传记可不太一样了。那些细节,那种感受……瞬间拉回到当年的情景,同时从父亲的一侧,我再次观察同一事件的另一面,甚至审视他老人家观点迥易的内心。”
历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 SPENCE)说:“英若诚的这部自传提供了特别的机会,让我们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20世纪的中国。”
英若诚的同事、北京人艺的著名演员濮存昕用“英魂不散”来形容他看了《英若诚自传》的感受。“这本书重塑了一个英若诚,已经不是肉体的,不是一个实体的英老师。他在记忆中,他在人们的理解和想象中,他在一个更整体的空间中。”
※ 本文作者张彦老学长现已88岁,是资深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