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原载清华校友管乐团的微信公号“TAWO”。文章作者罗健敏学长是清华建筑系1955级校友,当年是清华军乐队的学生指挥,目前是清华校友管乐团最年长的团员。罗健敏学长写作此文的缘由本是为了帮助团友鲍婕家小朋友完成一份采访作业。简短微信采访之后,罗学长竟很快用A4纸整整手写了4页发给这位小朋友作为答案,当时已经晚上八点;后来学长又进行了整理,在半夜两点发过来4页变8页的手稿。
以下是罗学长的文章,标题为编者所加。。

原北京建筑设计院总工罗健敏
下面的短文是个答卷。是咱们乐队声部长鲍婕的儿子打来电话:他们学校老师留的作业是找一个人电话采访,问他“人生中的哪个阶段或时刻你感觉实现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是怎样的价值和意义?”

一个问题
这是个高大上的题目哈。在下一介小民,一辈子只会盖房子的泥瓦匠,没资格回答这道大题。只是那时候都晚上8点了,为了协助同学完成作业,才匆匆写了一点,是对采访的答卷。
我是一名建筑师。
1946年我十岁的时候,哈尔滨解放了。从那时起,我受的教育让我立志这一辈子要做一个对人民有用的人。
1955年我考入了清华建筑系,跟随梁思成先生学了六年建筑学。1961年毕业分配到北京市规划局,参加北京市的总体规划工作。我认为,规划好首都北京的规划工作太有意义了。
可是到了1966年,规划局被解散了。我被分配到石景山区,在那里我主持了石景山区的规划和建筑设计工作。
工作实践告诉我:咱们的规划是领导定的,技术人员的研究成果起不了多大作用。于是1978年我争取到了北京市建筑设计院的工作。我想,还是缩小我的理想吧,大规划我管不了,把一个个小建筑做好,我这个建筑师还是能起点作用的。
1983年起,我开始主持设计北京和平宾馆新楼。和平宾馆老楼是新中国建的第一个接待洋人的酒店,位于王府井,房间非常紧张。我的任务是要设计一座大三倍的新楼。

北京和平宾馆新楼
这座宾馆的设计,让我的知识、能力、远见得到发挥,实现了一些建筑上独特的优点,还给国家省了钱。仅地下室的一个调整方案就为国家净节约250万投资(80年代)。其中,在铝合金幕墙的海外订货项目上还与日本人打了一场硬仗。幕墙国际招标,上级决定采用日本的,我不放心,提出应去日本监督他们用和平宾馆的尺寸和样件做质量检测试验(当时国内没有实验室)。
半年后日本制好了6m*4m的幕墙试件,我们被请到日本监督检测。出发前我在国内找不到专家了解检测如何进行。到了日本检测现场发现全部显示设备是40几台电脑,100%英文。我是学俄文的不懂英文,没学过电脑!20多名日本人等我的指令开始试验,如果我连如何看电脑都不懂,看哪一台都没选对,日本人就要看大笑话了。而且将来给我们不合格的次品,咱们也只能吃哑巴亏。在短短三四分钟内,我用排除法删去了无用的几十台电脑,找到了关键的一台,成功监督了实验。特别是我不用笔记记住了残余变形值,在他们的实验报告中指出了他们的错误(小数点后六位的微量),真的镇住了现场,保护了中国技术人员的荣誉,保护了国家的利益。是清华的教育,教我们要学会“方法”,而不是死知识,而且要敢于在新的、未知的领域里去闯。那时我真感谢母校的教育,梁思成先生的教育,我为中国人争气了。
1987年北京院参加南开大学东方艺术大楼的设计竞赛。这个大楼的投资是南开东方艺术系创办人和系主任范曾个人捐赠的。当时改革开放只有几年,这是知识分子而非企业家个人捐资盖楼的第一例。当时被认为是知识界和设计界里程碑式的大事。全国十大顶级设计单位(院校)参赛。北京院决定只派我一个人代表北京院,而不是组成一个竞赛小组。他们认为:这次竞赛不在人多,关键是要读懂投资捐赠人的意图,设计出好的方案。
我接受这样的任务当然压力很大:几千人的设计院只我一个人参战,如不得胜,如何见江东父老?所幸,总算凭着平时的积累,对艺术家的理解,还有创作上胆子有点大,最终在所有参赛方案中胜出,一举中选。建成至今,已有30年,成为了天津重要的景点。其中的音乐厅,据音乐界反映是天津音质最好的音乐厅;人体写生画室被捐赠人评价为全世界最好最有人性的教室。这个竞赛的胜利证明,平时多读书、广开眼界、深入思考、学通古今、大胆创意有多重要。我相信我的努力值了。

罗学长制作的南开大学东方艺术大楼模型

建成的南开大学东方艺术大楼
1988年我和爱人申请去法国看望上大学的女儿。之后由于我爱人身体原因得留下检查治疗,我们一年假期满后没能及时回国。这样单位就不保留我们的公职,我们不再是公家人了。于是我们俩进了法国建筑事务所,在法国做了一批工程设计。设计事务所有十个国家的建筑师,他们是第一次见到中国建筑师,我也是第一次与洋建筑师过招儿。前后我在法国主持和参加了十项工程(都是酒店)。只说两个事:
一次老板的一位朋友英国建筑师在突尼斯竞争一个酒店项目,他做了两次方案都被否了。投资甲方是土耳其人,对他说再给一次机会,如果方案不行,就另找设计了。英国人来找我们老板,求拉兄弟一把。老板把任务交给了我,时间一个月。我用三个礼拜做出来一个方案,而且效果图都是我手绘,没在外面花钱做效果图。设计中我的徒手效果图让他们围观,管我叫“艺术家”。方案寄过去后一举通过。英国人当天打来30万法郎(那时还没有欧元),英国人和我老板都乐坏了,老板宣布工作停下,都到公司的餐厅去喝香槟。他对大家说,这是咱们事务所成立以来钱挣得最快的一次。只有罗一人,只用三周就进账了30万法郎。于是大伙畅饮,那帮人一下午也没干活,光喝香槟了。

罗学长回答手稿,“艺术家”一瞥
还有一次是我们作为二包,替美国设计公司翻施工图,设计费挺高,但必须乖乖听美国人的。这次我是协助一个法国同事。我发现美国人的无障碍厕所方案有问题,我让法国同事告诉美国人修改。同事不敢得罪美国建筑师。我说,你打电话,他们肯定错了。他犹豫再三,被我说服拨通了电话。果然美国人很生气,说没问题,这时一大屋子几十人都停下来,工作气氛非常紧张。我告诉他,你让美国人查法国无障碍设计规范第136页,然后再回答。电话挂了。一个多钟头里大家都不出声地蔫蔫画图,提心吊胆。两小时后,电话回来了,美国人承认:“方案确实有问题,我们改。”全屋竟一片欢呼。不过令他们想不明白的是,罗到事务所时间那么短,法语水平也不高,一本300多页的规范,他是什么时候研究那么透彻的?其实他们忘了,我是清华建筑系培养的,梁思成先生教出来的。无障碍设计的要求,合理不合理,道理是一样的。中外残疾人都一样是残疾人。我学法国规范是按规律研究的。清华大学教育我们“东西文化,荟萃一堂”,只要融会贯通,自然能解决各种问题。
平时与他们法国人交谈,谈到音乐,他们发现,我对大量欧洲音乐家、音乐作品、各种音乐术语、乐器名称,都很了解。他们惊叹:中国工科大学的学生艺术修养也这么高啊。我觉得我为中国争了光,为清华、为清华军乐队争了光。其实音乐方面的修养,最主要就是因为参加了清华军乐队。咱们清华、清华军乐队,周乃森先生、乐队的学长和咱们队员的团结互助的精神,给我的教益太深了。音乐已经因此而深入了我的生活,渗入了我的骨髓,终生受益。

罗学长指挥TAWO演奏《斯拉夫女人的告别》
理论上我应该23年前就退休了。今年83了,我现在还在工作。2018年5月、10月两次去四川大凉山,为悬崖村做扶贫规划。还有河南、福建的事情在做。在北京我被推为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理事长(公益性质),努力继续梁(思成)林(徽因)先生未竟的事业。
哪一刻,哪一个时段,我感到实现了人生价值呢?我要求自己的,是时时刻刻,一生所有时刻都应该。
虽然做得不够好,我尽力了。
清华建筑系1955级学生 罗健敏
2019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