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企孙(1898年7月16日—1977年1月13日)
1952年年院系调整后,我家从清华搬到北大。第一个春节,我父亲带我和我母亲去给他的一些亲友拜年,说是“认认邻居”。我们去了了叶企孙伯伯家,他个子不太高,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遵父命叫了了他一声“叶伯伯”,他弯下腰微笑着答应,两眼眯成一条缝,跟我这个小孩打招呼、说话。我当时刚学会一个词——笑眯眯,我想叶伯伯的样子就是笑眯眯的。我感觉他非常和气,对我这样一个4岁的小孩也没有架子,所以我不怕他,愿意和他说话。
离开叶伯伯家,母亲对父亲叨唠:“叶先生单身一个人,还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不乱,很绅士派的。你就马马虎虎,有时出门去衣服扣子都没扣对!”父亲立刻拿出对付母亲唠叨的惯用手法——打岔,一手牵起我的手,一手指着前面说:“走了,走了。前面不远就是金克木先生家,我们去看看他。”母亲只好停止唠叨,跟着走。我又学会一个词——绅士派,叶伯伯那样穿戴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不乱就叫绅士派。
以后只是偶然在校园里遇见他。我上中学后每天早上都要骑车穿过北大去101中上学,有一天我正飞忙乱赶地骑着车,半路上遇见他,我叫了了一声“叶伯伯”,他一边很绅士地退到路边给我让路,一边笑眯眯地说:“当心,不要骑太快。”我连车都来不及下,大声说了一句:“我要迟到啦。”就一溜风地骑过去。
渐渐地,我听长辈说起叶伯伯发现和培养了很多中国的科学家,父亲的很多朋友都是他的学生。
1968年,有一天父亲回来时对母亲说:“叶企孙先生被捕了,说他是特务。”母亲吃惊地问:“怎么会呀?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不会是特务吧。”父亲想想说:“当特务恐怕要机灵点儿,像他这种做事老老实实,书生气十足的人怎么做得了特务?”两个人怎么也不相信叶伯伯能当特务。
大约1970年前后,听说叶伯伯放出来了,住在他侄子叶铭汉先生家。叶铭汉夫人的父母是我姨和姨夫的好朋友,她告诉我姨,叶伯伯身体很糟糕,洗澡是叶铭汉先生陪他去澡堂,帮他洗。有一次她给叶伯伯打了一盆热水请他洗脚。他洗了一只脚就再也不肯洗另一只,躺到床上去了。他们从没想到还会有人只洗一只脚,怀疑叶伯伯神经出了问题。现在想想,他那时可能已虚弱到洗了一只脚就没有力气再洗另一只了。可是像他那么绅士派的人又不肯麻烦别人替他洗,结果引得侄辈怀疑到他神经不正常。
后来有一天我从中关村32路车站往海淀走,看见一个奇怪的人迎面走过来。这个人的腰弯成90度,低着头,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脸上,衣服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大框框地垂下来。两只手几乎沾到地面,只有两条腿慢慢向前移动,像一张移动的小茶几。走到面前,他微微抬起头来,我大吃一惊,原来是叶伯伯。我叫了一声:“叶伯伯。”他停下来细细地看看我,脸上带着我小时候看见的那种和蔼的微笑。他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似乎很绅士派地对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又像一张移动的小茶几一样,慢慢向科学院宿舍走去。我觉得在那旧哄哄、皱巴巴的移动的小茶几后面,跟着一串串闪亮的名字,他们是:理论物理学家王竹溪、彭桓武、张宗燧、胡宁,核物理学家王淦昌、施士元、钱三强、何泽慧,力学家林家翘、钱伟长,光学家王大珩、周同庆、龚祖同,晶体学家陆学善,固体物理学家葛庭燧,地球物理学家赵九章、翁文波、傅承义,以及秦馨菱、李正武、陈芳允、于光远等。西南联大物理系毕业生中,后来成为著名科学家的有:黄昆、戴传曾、李荫远、肖健、徐叙瑢、朱光亚、邓稼先、杨振宁、李政道等。解放后毕业于清华物理系,后来成为著名物理学家的有周光召、何祚庥、唐孝威、黄祖洽、胡仁宇、蒲富恪等。①
以上都是他的学生,有些是他亲自教过的学生,有些是他发现是可造之材,不论是否与他同行,但也着力提携,给他们创造深造的条件。如果没有叶伯伯,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就没有机会上大学,没有机会出国留学,也不可能成为科学家,为中国和世界做出贡献。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23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有半数以上曾是他的学生。②如果叶伯伯活着,还能正常工作,他一定能为中国发掘出更多的人才,那中国的科学成果就不止这一些火箭、导弹、卫星和核武器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方法把他的腰弄成这样的。但是,当中国的火箭腾空而起,直冲霄汉时,当中国的卫星翱翔长空、环游宇宙时,请不要忘记那移动的小茶几,因为他是真正的大国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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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②引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