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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蘅:巫叔叔的列车远去了

2019-09-03 |

我喜欢叫他巫叔叔

翻箱倒柜找我的速写日记本前,还没把握画没画过巫叔叔。出伏两天的京城转为凉爽,牵着我的小狗走在大街上,微风拂面,人来人往,有几个知道这世上少了一位了不起的老人——因授课《了不起的盖茨比》被问责、又因翻译菲茨杰拉德这本畅销书获誉的翻译前辈巫宁坤,现在他走了。

2019年8月10日北京时间17点20分,我叫巫叔叔的老人安详辞世,这“安详辞世”四个字,是跟着爸爸受过罪的孩子给亲友发丧微信上用的词。安详在二十世纪人类之间的碾压中已变成奢侈品,而巫叔叔是这碾压下的幸存者,居然享年到虚百岁了。

悼文雪片般飞抵近日海内外的虚拟世界,为一代英才离开痛惜的大有人在,让在天堂弹拨《孤琴》的老人一点不孤单。

小我妈妈一岁的巫叔大名在我们家并不陌生。他是爸妈的西南联大同学,和高原文艺社的诗人杜应夑同时报名给唐纳德的飞虎队当过翻译,杜叔叔后来去了缅甸,巫叔和受训的飞行员同机赴美。这样极富抗战英雄色彩的壮举,现在已被镌刻在纪念碑上,与其他八百名投笔从戎的联大学子的英名一样供后人敬仰了。可在颠倒黑白的时代,这段经历属于历史反革命罪行。和巫叔一样遭遇的还有趟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的诗人穆旦。这都怪巫叔天真浪漫,自己放弃写了一半的博士论文还不算,非要怂恿查诗人也回国,“乘风破浪”投身到新中国建设中来。

第一次见到巫叔的样子,实在不堪回首,那是在文革结束不久,我爸爸突发脑血栓住进南京铁道医院,我从北京赶去陪床。一天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走进病房,妈说这就是巫宁坤,从安徽来,让我叫他巫叔叔。巫叔个子瘦小,衣着简陋,手里拎一个半旧布包,说他是下放干部,或者从乡下上访的人都像。那几年家里不时会冒出几位和爸妈又很熟,又举止狼狈窘迫的故交,何如伯伯,蒋虹丁伯伯等,他们就好似刚从地狱里爬出来,面黄肌瘦,神情恍惚,假如你正在吃饭,都不忍咽下。妈妈总是说坐下来一起吃吧,他们总归要客气又拘谨地说声“谢谢,我吃过了。”可是当你听长辈说起谁当年怎样学习拔尖,一口流利的英语,怎样的帅气,你真的难以置信啊。

巫叔说话很轻柔,含点鼻音,南方人的普通话却很标准。不可想象他的学生回忆他授课时声音很大又严厉。说话轻这大概和沈从文先生有点像,他的老师还有卞之琳先生,他们并没直接教过他,可对他来说,却是一生的导师。巫叔叔是1939年考进西南联大外文系的,比我妈妈低一班,才读一年多,就充军去了,问他为什么,回答是国难当头嘛。他的故事断断续续灌进我的耳朵,《一滴泪》一直是至交传阅的大书,我始终没机会沾边,直到去年,还是在南京妈妈家连夜读的。这一读就被深深震撼,那著名的三句话“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I came,I suffered,Isurvived)”,涵盖了巫叔一生所有的一切!

我当过巫叔叔的车夫

我有幸一度当过巫叔的车夫。2004年初夏的那些天,我负责接送他和李怡楷阿姨,有时是他一人。我的驾车技术欠熟练,他的宽容随和让我放松了许多。现在已不记得这一路上我们两辈人都聊了什么,他完全没有长者的架子,什么都可以聊,他总是慈爱地笑着,还有点幽默。我喜欢享受他和宪益舅舅静静单独呆着的气氛,我知道他们彼此熟悉又喜欢,有一张照片上,巫叔竟然像小孩一样亲热地偎着舅舅,两人挤在一个沙发上。

那天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2004年5月17日。

陪巫宁坤看舅舅。

我先去巫下榻的李阿姨的表妹家接他,开车走了好长的路,因为我对从丰台到后海的路不熟。今天两位老朋友各坐一沙发叙着旧,话题很多,却并不多语。只是舅舅感叹一句:“可惜乃迭不在了。”

我们离开后到后海畔的客家餐馆,与一位《纽约客》美国记者先生会面并一起吃饭。”

感谢自己笔头勤,真实记录下了这些,上天有眼,让我今天在忐忑中按日期找到了这本日记。居中的一页上真的画了巫叔,他在餐馆桌边吃饭说话,身后是一株大树。这页纸上还夹了个字条,黄色,上面潦草地写了一句“巫叔叔看舅舅出来吃饭”。这就对上了我在日记里所叙述的情景。

只可惜没有涂色,从照片上看巫叔的淡蓝衬衣还是蛮入画的。线条也凌乱,手势画得更潦草。但今天哪也不能改了,画得再不好也不能改了。就让它凝固在2004年那个炎热的中午,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样——巫叔叔还活在我们身边!

巫叔叔给我写过书评

2006年我的第一本图文并茂的书《下一班火车几点开?》即将出版,总编说再好的书不宣传也不行,需要写点书评配合出版。我马上想到了巫叔叔,这是鉴于本书里写了亲历的文革全过程,虽然我受过冲击,可比起他老人家所经历的摧残,那真不算什么。我断定他会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我想表达的那种屈辱、压抑和无助,假如巫叔写点帮推荐一下,一定会提升书的影响力。恰好,当时他和李怡楷阿姨暂居在北京亲戚家,我约好时间便去登门拜访。回想那次我实在冒失,巫叔叔毕竟是八十多高龄了,写书评是要看全书的,十五万字,厚厚一摞打印书稿啊,我就愣是捧去了。可没想到,当他听完我简单介绍书的内容和图文特点,却满口答应下来,只是说不一定能很快写完。我喜出望外,激动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没过多久一篇书评从美国寄到上海,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上,标题醒目又扣题:《赵蘅的人生列车——读新着〈下一班火车几点开?>》。开篇第一段:“赵蘅出生于抗战胜利年,她的人生列车几乎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在这趟列车上,她体验了她称之为‘那个特殊的年代’风云变幻的景观,经受了个人和亲友的风雨沧桑,起先用画笔,后来用文字,抒写了所见所闻所感。”果然他特别强调我们民族遭遇的悲剧,引用了总编在内容大意亲笔写的“她曾跌落到崇拜愚昧的深渊,在深渊之下她是一条几乎窒息而死的小鱼。”我惊讶巫叔叔火眼金睛,所摘录的几段原文均是我写的最痛彻部分,他都用黑体强化。书中画卷8“两年后的8月24日,老舍先生不堪凌辱,在这片幽静宜人的风景地投湖自尽。又过一年,太平湖被填平。呜呼!”“十年浩劫结束后第二年开春,赵瑞蕻教授作为江苏代表来北京出席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赵蘅和姐姐两家人去火车站迎接。”这是书中画卷14中描写的:“代表们出了火车站,他们又去搭乘一辆辆专用大轿车。这时我才发现默默等着上车的秦宣夫秦爸爸。他瘦得厉害,让我差点不认识了。不仅是他,好多代表的模样都令人目不忍睹。他们有的刚从干校调回,有的来自北大荒,甚至是来自监狱,一个个更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在阳光下连笑容好像都是恍惚的。”

“画家用速写和素描捕捉了从列车窗口看到的人物和生活场景,又从列车的犄角旮旯找到一些‘劫后馀生’的珍贵相片。这些画和文字的结合构成一个十分独特的 ‘画廊’,其中不仅有一幅幅真实细致的现代生活的图景,一个个带有历史烙印的人物,更是一出出有声有色、有笑有泪的悲喜剧。作者的声音和画笔处处流露着淳朴真挚的对人和生活的爱,抚慰着‘那个特殊的时代’的幸存者饱经忧患的心灵。”“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的跨度下,赵蘅一笔不苟写出身边亲见亲闻的点点滴滴,画出一个个亲自接触过的受苦受难的平平常常的男男女女,见微知著,构成一幅广阔的历史画卷。”“但是。赵蘅并不感到满足”最后他又用黑体引用我的后记:“限于桎梏和水平,我远不能将内心的一切真实极致地呈现到读者面前。”他反问:“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灵魂,会有什么桎梏呢?俱往矣,下一班火车几点开?”

曾写下《一滴泪》的巫叔叔从不顾及“桎梏”。我们又有几个能有他这样的勇气呢?现在这位勇士的人生列车远去了,留给我们的只能是痛惜之后的精神力量!

最后一次见巫叔叔

2009年,我的鸫儿步入婚姻殿堂,我便有了赴美看望巫叔叔李阿姨的机会。从底特律参加婚礼回到纽约不久,我和弟弟弟妹开车去了华盛顿,我的日记上写了五个字“见到巫叔叔。”这天是9月5日晚七点刚过。早听说几番周折巫叔叔已正式办了原单位的退休手续,有了微薄的退休金,可韶华已逝,他不得不在靠近儿子居住地的雷斯顿(Reston)小城老人公寓瑞安顿晚年。那天我们是先到他的小儿子一村家聚餐完再去公寓看看的,这所叫猎人森林的公寓(Hunters Woods Fellowship House)宁静而整洁,起居设备俱全,价格也便宜,也许是巫叔经历乱世一生后的最好选择。

四五年没见的老人家更加平易,话也不太多,送他小礼物,要和他合影,他都一一配合。儿子儿媳忙出一桌丰盛的佳肴招待远道而来的我们,而巫叔叔像许多生活在西方的家长一样,礼貌得体倒不大像主人。我自然会表达我妈妈、他的师姐的问候,大家心里都清楚,李阿姨的腰腿和视力每况愈下让巫叔叔再回大陆的愿望越来越渺茫。

昔日批斗大会的喧嚣和劳改工地上的训斥声早已被时代飞驰的车轮淹没。这些年偶尔会接到自称是难友的电话,劈头盖脑地问巫宁坤他什么时候回国,我们好聚一聚。那些有心的后人从传阅的书本上求得真相,更多的年轻人,甚至有的傻帽会反问:“真的吗?”“有这回事?”“不会是瞎编吧?”

事情也真巧,巫叔叔仙逝的前两天,和我居住在同一楼的一位九旬老人去世,这在每年以十位左右的速度减员的单位里不过是一张讣告而已,我在楼墙布告栏上发现它时已是上午十点,那上写明当天九点举行追悼会,通知了前往医院的上车的时间,显然已过三小时。

我不得不重提1967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那一天我鬼使神差有意踏进“对立派”的领地,主动要送本派请去谈判的头头的小儿上医院,因为听说这孩子发烧了。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被骂作“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一个高个儿中年汉子冲过来不容分说地把我的双手反剪实施了喷气式。没了双手,无力反抗,二十二岁年轻的胸部遭遇一阵暴打。

五十二年过去,高个子男人无疾而终。这些年每每见到,我没少夸他身体硬朗。

完稿于2019年8月18日,弗吉尼亚教堂巫宁坤追思弥撒仪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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