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 1988级

清华记忆中的非典型文化线索

2016-03-03 | 电子系 无84 | 林天强 | 来源 1988级专刊 |

寂静之声

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记住给家里写信。”母亲站在车窗边最后一遍嘱咐我,眼角藏着泪花。车将启动,父亲和兄长已将我的行李搬到车上放好,匆匆下车。眼见家人挥别着渐渐缩小的身影,我心中涌起些许茫然,几段字句静静浮现:

少年十八书剑行,此去追逐万里云,乡关最是回首处,泪眼忍别慈母心。

1988年9月5日,我第一次离开乐山,从成都坐8次特快到北京,一路上我随身听放着那首《sound of silence》。我考上了清华大学,被无线电系无84班微波专业录取,同行的都是乐山一中同年考进北京的同学,有王亚雷(清华精仪),任建华(北大地理),陈锦(法大法律),刘义(人大经济)

这是一个龙年,张艺谋的《红高粱》刚获金熊奖,第五代登堂入室,导演张艺谋、主演巩俐和姜文、编剧莫言等注定成为文艺界的大人物;另一个大人物王沪宁领队的复旦大学在亚洲大专辩论赛中完胜台大引起大学辩论热,我却因上海流行甲肝放弃了复旦的保送。我们从唱齐秦的歌开始,唱李宗盛、罗大佑以及鲍勃·迪伦,知道了摇滚和崔健以及迈克尔·杰克逊。我读《第三次浪潮》知道了托夫勒,也第一次知道经济学家厉以宁和股份制,读《走向未来丛书》知道了巴赫的音乐、埃舍尔的画与数学上的哥德尔定理,让我在科学的信仰之壤种下了文化艺术之根。

在飞驰疾行的列车上,离情别绪渐渐抛之脑后,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好奇,我们开始斗诗玩,车过秦岭,我口占一绝:

群峰崔巍隧连绵,男儿轻车笑出川。勘破青黄南北界,跨越秦岭第一山。

众人都说气象非凡,前途一马平川。果然一路顺风到得北京站,已是晚上,清华接站非常气派,红旗招展。北大当天没有接站的,于是任建华同学与我同上了无线电系的校车,她被安排在女生宿舍,我被高年级的同学接到10号楼223宿舍,我是宿舍最后一个到的。

青春之约

首次英语分级考试,我考过英语二级,北京同学多考过了三级,更多的同学从一级开始学。英语老师裘小宇一腿略跛,但一口美音倍儿棒。在英语课上我们同步观看英文原声电视剧,最吸引我们的是《成长的烦恼》里由柯克·卡梅隆饰演的麦克,他与我们同年出生,却已经扬名立万,而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南北乱世情》的帕特里克·斯维兹在我们记忆中首次登场,此后长久占据了我所热爱的银幕。

在第一年里很少见到班主任赵老师,让我意识到大学与中学的不同。辅导员是4字班的刘强,他经常到我们班来,很快组织了班上第一次选举。我得票最多担任团支书,中学阶段我从班长做到学生会主席,这是第一次做团干部。刘强在中秋晚会上演唱了《红高粱》里的《酒神曲》,声线惊人。中秋晚会结束后,又和几个朋友去了闻亭后面的小树林赏月,同行的有吴文学(经4),黄梅雨(精6),王亚雷,黄文戈(北航六系88),陈锦。吴学长是个诗人,当天吟诵了好几首有关月亮的诗歌,我也乘兴口占一绝:

莘莘学子流连夜,皎皎孤月正团圆。一洗清华无纤尘,天上人间共婵娟。

文学兄连连夸赞,后来我们一直交往,时有唱和,直到今天。

那是一个新鲜而忙碌的秋天,我们留影天安门,荡桨在北海,香山寄红叶,虎峪逞英豪,北京处处留下我们的足迹。年级同学也渐渐熟识,年级里有个同学李雪松演唱过《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歌,高晓松在组乐队,刘于昕常组牌局,王春水常招呼球赛。年级总支由周庆负责,出过一期年级专刊,我撰稿,范燕东任美术设计,而刘丽年在校广播台。

班长顾良与他在景山中学的女同学周珣(人大新闻88)联系,于是撺掇两班建立友谊班。

1989年1月7日,友谊班的几个同学来清华我班考察,我问出女班长许立群的生日是1970年4月16日,与我的生日只差一天,于是我们相约1989年的春天一起过生日。

1989年春的第一个记忆是全年级参演反映“一二九运动”的电视剧《大潮六百天》,有一场戏是学生与警察搏斗,我居然冒着高压水柱冲上前去抢到了水龙头。这部戏本打算当年播出,却从此不见踪影。

4月15日是星期六,我与同学朋友们骑车到人大,约着许立群等去玉渊潭野炊。由于计划不周到,一路锣齐鼓不齐,我当时不断自责,“随身听”里不断播放伊能静的《十九岁的最后一天》,生日氛围荡然无存。好在玉渊潭的野炊还是不错的,于是大家尽情挥霍我们一字头最后一个青春纪念日。傍晚到人民大学找了一个活动室开始学跳交际舞,正当好不热闹之际,忽然有人推门而进,严肃地告诉我们——胡耀邦同志逝世了!

接下来是一段很多人不愿提起却永难忘记的时光,这段时光对我们这一代的塑造是无与伦比的:社会的改变是如此剧烈且猝不及防,80年代转瞬谢幕以及90年代急速巨变让很多人震惊并深思,一代人青春散场开始成熟,我们的个人时光别无选择地与宏大历史接轨,这是一种幸运亦或不幸?

就在那年春天,我在清华三教阶梯教室第一次听到西川隆重介绍诗人海子。

那段时间我与中学同学相约为伴,避开班上、系里和学校的活动,远离校园,回到家园乐山,告别了白衣飘飘的年代,也避开了难以言说的是非风险。我感觉到政治激情燃烧的时代已经结束,但还不清楚经济狂飙突进的时代即将到来。我和许立群因这机缘成为朋友,并相约每年生日都一起度过,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每到四月中旬,朋友们从北大、人大找到与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生一起举办生日聚会,最多时有五人一起过生日。我们在这纪念日一次次挥别青春,那时候我尚不知道,与青春相关的诗歌、音乐和电影将成为我生命之中的寂静之声,从不喧嚣却永不断流,我也写下了这首歌为难忘的青春记忆作证:

爱情是一根末梢在痛/而你曾让我灵魂在飞/飞到时间尽头/轻泪为我低垂

青春是一缕轻盈在飞/而你曾让我心儿在痛/痛到宇宙深处/烈焰将我焚毁

为爱凋零/为青春送行/纷纷扬扬以落花洗醉

为爱幸存/为美丽筑碑/生生死死这缠绕的美

无用之用

再回学校,班主任换为佘京兆老师,大一好玩的新鲜感已被大二学习的紧张感所代替。同学们不约而同务实地以学业为重。每天晚饭后,所有宿舍的灯就灭了,大家都去上自习,比高考时还要努力。

同学们大多早早开始考托考G准备出国或者已经安排好各种从学从政从商之路,而我却不愿这么功利。在这难得的大学时光我更愿自主成长而不愿重复中学的成功经验,我期望有时间独立思考,做自己想做的事,能提高素质增强能力,看似无用却能产生长远的巨大价值——我尝试各种选修课和兴趣社团,与张宁一起选修王欣的乒乓球课,每到下午就到西大饭厅打乒乓,至今这还是我的锻炼方式之一;参加范宝龙主编的《水木清华》杂志与《新清华》报纸,至今我还能写点东西;选修徐葆耕的《西方文学思潮》和兰棣之的《诗歌创作与欣赏》,至今我还保留一点文艺情结;那一年我解放了天性,对于生命意义的思考第一次超过了学业,也曾因为心爱的女孩儿的暗示而失眠,琢磨她的一颦一笑,设计每一次的约会,那是一种甜蜜而兴奋的感觉,我至今还感恩在单纯的校园里学会爱和被爱。

清华人一身才气,一身正气,一身傻气”,某校领导在会议上这么讲,清华并不能保障学子的光明前途,但肯定会改变学子的命运。有人告诉我,即将到来的时代将产生新的当代英雄,不仅需要专业知识,而且需要掌握社会趋势和市场常识,更需要全面的个人能力。虽然讲话者有他的用意,希望我能付出时间和精力做一些学习以外的事情,但是我却真听进去了,我已看见未来的魅影并初步建立了人生目标——三大自由即财务自由、选择自由和心灵自由,要致力于在服务大众中建立基于自身的可持续价值,我已意识到有关健康、成功、幸福的秘诀和企业家精神都是当时正常的课堂上无法传授的,我努力在允许的范围内独立思考,完善自我。

我服从安排,积极参与社会工作,走“听话出活”的清华传统道路,但我更注重与好朋友彻夜谈心海阔天空或四处远足天南海北,那时自己心灵是自由的;我去图书馆勤工俭学做助理员,把张亿镭(北大经济89)带到图书馆上班,到任建民(编双88)主持的“一二一图书室”寻找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社会、心理等各方面的书籍阅读,我坚持对学习方式有选择自由,可全面提高自己;我与朋友们去当亚运会的志愿者,我珍惜这特殊的机遇,也在海南岛的开发大潮中接活,组织建筑系的同学替海南的房地产商画图并赚到了人生第一笔稍具规模的钱,我相信靠自身努力可以尽快财务自由……

毕业前一学期,父亲特地出差来清华看我,而我以自身努力已为我的毕业赢得了一个工作安排机会。父母放下心来,我却不知道,真正的考验刚开始。1993年清华第一次双向选择,我想自主把握命运,这自主意愿在这关键时刻却为道路选择增加了难度:如不多想,踏踏实实走安排好的路,会有前途;而一深想,看似机会好,那选择其实与我无关——当时自己虽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真切地知道自己不想干什么:我既没有随大流出国,也没有急功近利到特区赚钱,还放弃了地方政府挂职的工作机会。

在各种合力的作用下,我做出了一个当时看来热血而非理性的决定:到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系里的引导打破了我的迷思,我将从技术角度进入电影业而不是电信业。这决定不是现实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且将放弃部分行动自由的权利。正犹豫不决时,我碰到了保留读研回校的吴文学,他一语点醒梦中人,他说:“你没有外力相助,就要自己做决定并负责,清华人在哪里都能干出个样子。”

那看似无用的信念在这时候起了作用,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任何情况下建立基于自身的可持续价值,自强不息。有信仰就是要真为自己的信仰投入价值甚至投入自身,这是无用之用!我清醒后立即投入被耽误的毕业设计,同时积极联系北京电影学院,准备到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之前就去进修。这期间清华艺术团的郑晓筠老师和电影学院的王卫老师都提供了有益的帮助,庆幸的是,八一厂总工程师顾欣台和政治部主任邝先进竟然同意了我的要求,这尝试使我相信我会在一个全新的领域闯出天地。

毕业晚会主题是《会有那么一天》,北京音乐台为我们这一级点播了《sound of silence》,再次听到这寂静之声,我感觉到这声音将伴我一生,我的毕业留言是一首《鹧鸪天》:

历练三味在三春,当年一笑赌一生。奈何斜月三星黯,而幸平天一柱撑。

沧桑后,气犹雄,梦迷魂断悟从容。天下有路皆可走,人间无处不相逢。

永生之爱

1993年7月,我进入八一电影制片厂从头再来。

在离开学校的日子里,我没有忘记自己曾是个清华人,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天强来自于清华校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赶上了中国经济起飞的年代,我得到领导支持,立足技术,参与艺术,依托平台,闯荡市场,最终自主创业;在网络、影视和文创领域,唯创业是出路,创业不单是财务自由之路,也是打通资本市场之道,更是实现独立之精神的生活方式。同时我坚持终身学习不断深造,先后到北京大学学金融和北京电影学院学导演,是电影业第一批导演专业的博士,开创性地提出了完全导演论,这是继美国的制片人中心制和法国的电影作者论之后,由中国人原创的电影理论,而理论创新之源就在于思想之自由。

时也,运也,命也。我庆幸赶上国家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时代,能在关键时刻、关键地点参与到关键事件,成全一个关键性机缘,在绝境中创造高潮,这机缘就叫奇迹,这奇迹就是国营798工厂转型为798艺术区的过程。参与并见证这个转型,我感到光荣,并且还持续参与国家文化大发展的规划和各地文化创意产业的开发过程中,这也是未来十年我的事业方向。而童年时代所热爱的美术,清华时代所经历的文化线索,也通过我的雕塑作品《大爱永生》产生意料之外的价值。该作品是“512”地震的标志性公共艺术品,并受邀参展于2010年上海世博会,在2011年秋拍中成为“中国二十世纪与当代艺术”夜场冠军。因为这机缘,我参与到很多地方的艺术规划和设计工作中;与此同时,我还不辞辛劳乐在其中地走在自己所热爱的电影路上……

二十年岁月如梭,所经历的人和事就如电影画面在眼前快放而过。权力转移中,“旧时王谢堂前燕”纷纷改庭换面,而财富在不同的门楣间流转犹如流水行经不同的礁石,唯有青春记忆中的诗歌、音乐和电影不绝如缕没有遗忘。感谢其中远离功利的人文精神,陪我们走过青春岁月,陪我们修正错误、度过困境,对生活建立了真正的信心,对生命充满了永远的热爱,正如寂静之声始终在我们心灵深处细细吟唱,永不断流。

今夜我再听到熟悉的寂静之声,这声音依然打动我的心,这旋律仍然让我感到庆幸和感伤。我们是70年代最早一拨人,我们也是80年代最后一批人。我们的故事,是个人成长的故事,也是时代变迁的故事。

一花一界,一尘一劫,每一个个体身上都有这个时代的全貌。

我们经历,我们见证,我们分享!

  这就是我们的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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