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抗战胜利后，商务印书馆似乎仍保持着正统老大的作风，出版的书往往与现实生活稍远，留给读者的印象不深。社会学家吴景超著的《劫后灾黎》一书倒有特色，多年来却冷落一旁，无人道及。

　　吴先生故于1968年，没有活到七十岁。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后留学美国芝加哥大学，获社会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历任中央大学、清华大学教授。曾为《益世报》编过《社会研究》专刊，著有《社会组织》等书。《劫后灾黎》出版于1947年2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社会学研究著作，更像一本学人的散文集。

　　作者完成本书，也是出于某种机缘。时在1946年5月至8月间，他应善后救济总署之邀，从重庆出发，到贵州、广西、湖南、广东、江西五省考察灾情及各区善后救济分署的救灾工作。全书采取日记形式，实录了旅途中的见闻，真实感很强。作者在自序中说：“这本日记里面，对于战后人民的生活，粗枝大叶的加以描绘，读者由此可以知道抗战胜利之后，我们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吴先生十分看重这次活动，因此他高兴地说：“在战后的中国，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的享受。”当然，我们也要看到这次视察任务，还是带有官方性质，接触的主要是官员和办事人员，有些数字和汇报材料的可信度难免要打折扣。在湖南冷水滩，有个镇公所为了多领救灾粮，竟把全镇人民都列入了清册。有的地方土劣又组织“饥民”闹事，制造了不少预想不到的纠纷，作者实在没有条件深入民间，进行正常的调查研究。

　　难得的是作者终究借此走访了五省，亲历了人民苦难的生活，哪怕是在日记中简略地记上几笔，让人看了亦会触目惊心。如1946年6月12日在湖南零陵县，到5月底止，全县已饿死二千零九十人。在宁远县，卖去一头猪，在零陵可以换回两个女人。6月13日，考察团由零陵出发赴祁阳途中，“在祁阳县城中，见小孩一名，无裤，抱一碗卧街中，车过时有人提其足置一道旁，似已死去”。8月20日，在江西铅山县二河口镇，作者“遇一小乞丐，年十岁，广丰人，姓陈，父母俱亡，流落至此。他手中一只碗、一双筷，衣服只有上衣，无裤。我们看他面目清秀，口齿伶俐，便决定带他到上饶”，准备送他进南昌的育幼院。小孩自然愿意跟他们走，吴景超不禁发出感叹：“我们的一个念头，大约会改变这个小孩一生的命运吧。”但是人们也一定会想到，天下待救的孤儿不知更有多少。

　　我不懂社会学，也不知全国解放后，它何以一度被斥为思想反动的资产阶级学科，一些社会学家遭到了厄运。可贵的是，《劫后灾黎》为战后蒋管区的人民画了一幅惨胜的流民图，这是一段不应忘记的历史。我认为这本小书不仅值得一读，亦当视为稀见的版本保存。（姜德明）

转自《东方早报》2013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