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张冠生撰文忆费孝通:深入田野调查,让干部看出农民增收道理

2015-05-26 |

  编者按

  2015424日,费孝通先生逝世十周年。

  他既是一位具有国际声誉的学者——中国社会学人类学的开创者之一,也是一位杰出的社会活动家——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

  “志在富民”是费孝通矢志不渝的学术信念。他关注农业、农村、城镇的发展,一生所做学问都是通过实地调查产生,他的理论产生也是“先有行,才有果”,并先后著有《乡土中国》、《生育制度》等著作。

  “费先生把田野调查当作流动的课堂,他是听课的学生,农民是讲课的老师。”做过费孝通十多年助手的张冠生,在下文中这样回忆。此时,我们不妨借回忆,缅怀这位为中国农村问题贡献一生的老人。

  本文原题为《聆听先贤心事——整理〈费孝通晚年谈话录〉小记》,为张冠生先生授予澎湃新闻独家网络首发。

费孝通专心写作

  费孝通先生主持民盟中央工作的时候,我有段时间做助手。费先生长年坚持田野调查,我在随行过程中,以工作日志方式尽可能记录现场实况,大概每年一本,有时不止一本。多年下来,积累了十多本。

  今年是费先生逝世十周年的年份,想把这些日志中的先生谈话整理出来,作为作业,留作纪念,以志缅怀。

  当年记录田野现场,包括用笔记,用录音机、照相机。凡是能记的,都记下来了,可我不善于归置,记性也不好,老是忘事。用笔作记录时,往往是费先生在某个场合忽来兴致,即兴说话,妙语连珠。这时候,若准备不足,就须临时找本子,或是找个纸片。当时是记下来了,过后随便一放,再过几天就想不起来在哪儿了。尤其是事先怕忘,总要找个特别的地方放。本意是避免遗忘,越是这样,后来越是难找。即便录音带,也是这样。

  当时录音,用的是卡式磁带。磁带录好,写上时间、地点,来不及当时整理,就放个地方。磁带多了,曾集中到一个专用纸盒里。可是后来连纸盒也找不到了。比如,费先生199771日参加香港回归的主权交接仪式,回到大陆后,在一个文化讲座上讲过“香港归来话回归”,谈他在现场的具体感受。费先生讲的“中国旗升上去,英国旗降下来”,“出了一口气,再争一口气”,说得妙,印象很深,也录了音,放好了磁带。可是,搬了几次家,磁带不见了。最近,一边整理其他磁带,一边苦思冥想,就是想不起来,翻来翻去,不见踪影。无奈,只好求助于当年主办讲座的朋友,希望能提供他当时录制的磁带。过了一段,没等朋友找来,自己十九年前录制的磁带居然冒出来了。真是“踏破铁鞋”的典型例子。

费孝通在贵州少数民族地区考察

  手边的这些录音磁带,多数是费先生调查途中就整理过的。那时候,费先生白日里谈话之后,往往是当天晚上就整理录音。不管多晚,都争取整理成纸面上的文字,让费先生第二天起来就能看到。那时用的磁带,多数是每盘六十分钟,少数是九十分钟。通常情况下,一个小时的先生谈话,需要三到四个小时整理出文字。费先生乡音较重,为听得准确无误,有时需要反复多次。机械模式的录放机,“快进”、“快退”的准确性都不好把握,只有多花时间。谈话时间比较长的时候,全部整理成文字,天就快亮了。个别时候,天亮以后才休息。

  这些谈话,是费先生晚年“行行重行行”的客观记录。一站又一站,一地又一地,一次又一次,展开了一位著名社会学家学术研究过程的部分场景,可谓波澜壮阔。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先生,长年不知疲倦地跑路,明知疲倦也还是出门,为什么?简单说,是为农民兄弟增加收入。他确认自己不能有所发明,但相信确实可以有所发现,从农民生活中发现他们维持生计、改善生活的办法。

  费先生由衷相信,百姓一定会有自己的办法,因为他们想过上好日子,会不停地想方设法,直到找到好办法。费先生也相信,只要走出家门,走到农民生活中去,就一定会发现他们摸索出的好办法。自己要做的,就是把农民的创造讲出道理来,让基层干部看出农民增加收入的道理,让更多农民掌握增加收入的门道。所以,费先生把田野调查当作流动的课堂,他是听课的学生,农民是讲课的老师。我有机会在十多年时间里随着费先生的课堂作记录,看大师怎样当学生,记录大师所以是大师,体验了特殊的上课经历。

  这次整理费先生谈话录音,把手边能找出来的所有录音磁带全部整理了一遍,把工作日志中已经记录的费先生谈话都录成了电子版。印象最深的,是费先生一次回京途中在列车上的谈话。

  那时候没有动车,没有高铁,车轮碾过铁轨缝隙,形成强烈的节奏,费先生的乡音就在咣当咣当的节奏中缭绕。这种节奏,传递着时间的紧迫感,正合费先生心境;表达着人生的行进感,正合费先生的身姿;震荡着时代的紧张感,正合费先生的感受……它既是费先生那次谈话的背景声,更可作费先生晚年所有谈话的背景声。

  这一节奏,弥漫到这次整理费先生谈话录音的全过程。直到整理工作结束,脑际似乎还有那种节奏的震荡。在壮阔的行进感中,费先生谈“男耕女织是中国农村经济的基本结构”,谈“庭院经济”,谈“一点五产业”,谈“从农业里边长出工业”,谈“要想富,先修路”,谈“无农不稳,无工不富”,谈“保旧创新”,谈“中国农民创造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工业化道路”,谈“小城镇是一条独特的城市化道路”,谈“志在富民”,谈“富了以后怎么办”,谈“怎么引导农民从小农经济进入一个新的世界”,谈“从生态研究到心态研究”,谈“世界规模的战国时代”,谈“培养新时代的孔子”,“谈八十岁了想起八岁该看的书还没有看”,谈“补课”,谈“人在神兽之间”,谈“第二次学术生命”,谈“学术反思”,谈“钱穆、陈寅恪、金岳霖、梁漱溟、胡适、老舍、冯友兰……”,谈“马林诺斯基、史禄国、帕克、潘光旦、吴文藻……”谈“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谈“文化归宿”,谈“轻舟已过万重山”,谈“老来依然一书生”……

  如今,这位老书生的书童把当年记录的谈话录音都整理出来了。不觉间,已近四十万字。细读其中文字,似又回到当年,心里有个声音:费先生,请过目。

2015424日于博雅西园)

转自 澎湃新闻网 2015514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