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杨宝星同志（1945年2月—2019年1月）曾任鞍钢党委副书记、副经理、党校校长，中共鞍山市委原常委；多次获得辽宁省鞍山市劳模、鞍钢劳模等荣誉称号。

光阴流转，昼夜蚀刻，先生，你离开已经3年了，那是严寒的冬季、离春天不远的日子。夏去秋来，秋尽冬至，此时，窗外朦胧，氛氲萧索，树们列队，擎起一蓬蓬绵密晶莹的白色花束，我的思绪溢满心田。

鞍钢又传捷报——“鞍钢制造”架起莫桑比克“梦想之桥”，8000吨供货钢板中，近七成为极薄超宽规格产品；“雷锋号”推土机回家了；鞍钢一线职工自制取粉煤灰“神器”斩获国家金奖；鞍钢版“百度”！鞍钢集团科技资源共享信息系统上线；描绘波澜壮阔的钢铁画卷、展现钢铁长子的巨大贡献，大型纪录片《钢铁脊梁》开播……展开《鞍钢日报》，一条条喜讯映入眼帘，我好像又看到你踌躇满怀踏上岗位的匆忙身影，又看到你退休后落座沙发上摊开报纸，手握放大镜、凝神阅读的样子。

先生，你去了，留给我的思念，在过往的足迹，在曾经的场景，在孤独的旅途，在寂寥的冬夜。

冬至，鞍山“大馆”农贸市场的新品种西红柿又上市了，我们曾每年必买。前天我又去那里了，看见一对银发夫妇收获满满后双双回返，老妻想起了什么，回头与摊主唠起来，走出几米开外拎着一兜柿子的老爷子等急了，那嗔怪像对孩子似的喊了一嗓子，老伴悻悻地转过身跟了过去。触景生情，怆然心动。

公交车靠站，一对老夫妇下车。老头儿先稳步下去，转过身来迎向老伴伸出一只手……车移动了，把苏芮那首动人歌曲《牵手》的画面留给路人，留给车上的我。

你去了，多少情义，在岁月深处绽放，多少温馨，在记忆的枝头摇曳。再听不到在我出门的时候你的叮嘱：“早点回来。”驾车时，没有你在一旁啰唆：“慢着！慢！”我呀，总是嫌烦，现在知道，你不在的日子得更加小心了。那天发动引擎后不小心触碰了双闪按钮，仪表盘上分别向左向右的箭头不断闪动，“咔嗒！咔嗒！”响声不止，无奈我只好停车找个出租车司机请教……

记着你的嘱咐了，小到出家门提鞋或系鞋带，不要顺势借助下行的楼梯，要转向上行楼梯去系或拉链，以免年岁渐大，万一头晕有意外闪失；记着了，晚餐后收拾好锅具，摞平放稳，免得夜深人静，一个微小的振动酿成锅盆滑落，人为造成惊吓；记着了、记着了……

杨宝星同志在参加会议

先生，茫茫人海，如夜空中的繁星一样，我们遇见彼此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没有错过。我们相识在青涩年华，相知在毫无功利的校园，之后是书信4年。相恋就是托付，携手就是一辈子的事、走不散，用一生去践诺，去承担人生可能发生的一切。星星一眨眼，人间50寒暑，转眼像云烟。我们一起品尝酸甜苦辣，一起面对波峰波谷。

“爱情像大海，给得越多，得的越多。”相恋时的你曾说。“我给你一个温馨的小家，你给我一个生机盎然的七彩世界，我给你一泓清泉的水，你回报我一个广袤的大海。”——我的回复，在婚后20年我的散文集《老老小小》里。

50年，包容和付出、从一而终的感情相随，我们有比《父母爱情》更多的故事。住过不到6平方米的小柴房（工人师傅在小平房前自己搭的小仓库），在“冻掉下巴”的冬夜煤气中毒；住过同学的单身宿舍，你头上有伤，还动手擀面条照料生病的我；春天，我们曾骑自行车去千山，回程我骑不动了，搭车回返，你一手牵车，一手扶把骑行了30里路；你用这台自行车，还在三冶的运动会上，获得过赛“慢骑”第1名，奖品是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用了几年后，现在收藏着呢；骑车接送小女儿上放学，你们一老一小成为小区风景、人们的佳话，因为那时，你早已是鞍钢党委副书记。我们双方老人在时，多少个除夕，我们带着女儿坐绿皮火车回家，14个小时，从鞍山到天津。有一年到盘锦才得到一个座位，我坐下，你把早已困睡了的孩子安顿在我怀里。在双山小平房，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屋，灶烧不好，就用站炉子（上世纪用来取暖、做饭的炉子，炉身站在地上，称“站炉子”。炉膛每年需要自己用和好的泥巴贴炉壁糊牢，俗称“套炉子”。铁皮打成烟囱连接炉身，另一端伸向窗外。后来被煤气炉、燃气取代）。1975年2月4日入夜，将临产的我躺在土炕上，你翻开那本外国建筑史书，讲印度泰姬玛哈尔陵建筑的美丽，海城大地震了！先生反应快速。当置身马路随之颠簸、巨大轰隆声加杂附近人家屋顶砖砌烟囱倾倒的落地声，我们依偎着，看到四射天空的地光终于消失……那夜我们与众多居民睡在附近学校的操场上，醒来被子上覆盖着一层白雪。

改革开放的日子改变了所有的家庭，鞍钢集团振兴发展新征程开启，我们视工作为事业，毕生执着，用鞍钢人的新情怀、新境界、新实践领略历史潮头。有国才能有家，国好、家更美。

钢城的春天，绵延的东山随春的到来更换着衣裳，每一件都是私人定制的新款。多少日子我们隔窗眺望，像静坐观赏大自然舞台的时装模特。鞍钢除尘给人们带来优质的空气质量。打开窗，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一起感受同样的温度，一起看春雨，一起观远山袅袅升腾的水雾。

钢城之夏，谁把春天打翻，撒了一地鲜花？红的、黄的、紫的小花随风向鞍钢人颔首。你多次说过，爱我们这第二个故乡。先生你记得吗，在我们的新家，那一年夏，你难得一个休闲的假期，夜晚我站窗前看镶了彩色霓虹灯的钢城，偶然发现窗外已是雨濛濛，兴奋地唤你过来赏雨。我把手臂伸出窗外，体验雨打肌肤的快感，然后跑回厨房打好果汁，把窗关好。我们埋在沙发看一个好看的电视剧，为一个震撼心灵的桥段热泪盈眶；挤在床上读一段故事，为里面缱绻动人的细节唏嘘动容；趴在枕边听一首民歌，为那个婉转低回的旋律陶醉。

杨宝星同志获得的部分证章、奖章，他总是收藏起来，并不示人

鞍山因鞍钢而响亮，先生把毕生献给鞍钢。

1970年清华大学毕业，你和15个同学一起来到中国第三冶金建设公司。你到第二建筑工程公司报到后，背起行李，坐“小火车”到弓长岭一头扎到工人堆里，你对我说：“我的一生就要在三冶的战车上了，为鞍钢建设，很值得！”踏踏实实一干14年，扎根工人中，扛模板、绑钢筋、挖地基、清现场，给工人讲课，给技术人员补习英语，栉风沐雨、筚路蓝缕，仅7个月就在同来的大学生中率先做技术员。5枚鞍钢劳模、鞍山市劳模奖章，数次的会战奖状、奖牌就是见证。我不懂工程，在家里你也不谈工作。20世纪70年代施工条件差，抚顺施工，你已经是施工队长，也是自带被褥，跟50多个工人一屋睡大通铺，一个挨一个。严寒的夜，对面通铺中间的走道上生站炉子取暖，不断有人咳嗽，一个师傅多年后还记得，大杨队长买来一瓶高粱烧，一把花生，你一颗我一颗，暖了胃也暖了心。施工时零下30多摄氏度的冬季，“大头鞋”踏在铁板上哐哐响。你的劳作服黑棉袄刮破了、鞋穿坏了，生活艰苦更不必说了。你带领工程队施工鞍钢三烧百米烟囱，技术难、有风险，工人每上一次烟囱有奖金。当工程顺利完工后，工人到我家做客，我夸起师傅们在烟囱工程中有胆量、有担当，他们笑笑说：“大杨队长（不拿奖金）天天上（百米烟囱），嫂子你不知道啊！”

1984年6月，鞍钢新的领导班子成立，39岁的你出任鞍钢党委副书记。回家后你对我说，今后家里要辛苦你了……

先生睿智乐观、热情豪爽。21年，哪里需要你到哪里，党委工作、行政工作，兼任鞍钢党校校长、鞍山市委常委……勤劳奉献、殚精竭虑，严格要求自己，为鞍钢公司的技术创新、工艺设备改造、党组织建设作出了杰出贡献。要求家属，只有支持的义务，却无须了解鞍钢工作，只知道你早出晚归，只知道你率团出国是为技术改造，圆满回归，随总经理一去几国“路演”，大获成功。那一年深秋的一晚，你不回家吃饭，不是饭局，我知道，你几乎是不参与任何与工作无关的此类活动。我安排好孩子，写完备课计划又埋头编撰书稿，时间悄悄流过，当我一气呵成“五笔字型二级简码”的故事，已经深夜1点钟，忽然感到夜的寂静和冷峻，门响，你回来了，说开会研究很有收获，话没说完就困得倒床上了。

作者无意间翻到的杨宝星同志获得的“鞍钢劳模”奖章

你毕生爱好英语，家中书柜有三分之一是英语读物，一有闲暇，听、读、看英语专业书籍。纯熟的英语，为你多次出国谈判或为技术改造发挥了极大作用。你在清华大学学习的是建筑学专业，到鞍钢工作后，以极强的自学能力掌握了新专业知识，参与实践，

21年，你心系鞍钢的事业，80岁的老母亲骨折了，弟弟来电话说缺人手，意要你回家，你忠孝难以两全，我带病请假去了老家；大女儿病重，我陪女儿远去天津治疗，你一个人白天埋头鞍钢的工作，晚上偷偷流下眼泪；1997年早春，我应邀到清华大学音像出版社录制讲课光盘，带上年幼的小女儿……你心系他人，后来我才知道你晋级教授级高工时一让再让。你说：“我已经在领导岗位上了，把名额让给设计院的知识分子吧。”同样，劳动模范称号大多是在三冶获得的，你以同样的理由谢绝了各类奖项。

那是你刚走上鞍钢领导岗位不久，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寒暄之后放下一菜篮橘子，说是家乡的，你执意不收，客人临走把橘子倒到床上，拎起篮子跨出家门，一篮果子散落床上地上，你急了，掏出20元钱，塞给他，说：“你是共产党员不？”客人只好拿着钱离开了。

这镜头我司空见惯。1989年你发烧在医院，你已经在鞍钢工作几年，探病的同志里有一位三冶的老朋友、小兄弟，临别掏出折成几折的人民币，你再三推辞后，他扔下钱，跑出病房，你竟然一跃起来，到楼梯处，扔了下去。先生，作为你的家属，我不贪心，我们的分歧在于，避免那么尴尬、为难，对于老相识，可以用相互往来的方式处理。“相互往来？”先生态度坚决，“不行。”不开这个口子，不是不给面子。

鞍钢产品质量好了、客户多了，一个白天，家里来了个女客人，声称是某小企业办公室的，代领导感谢经理的帮助，几句话后，扔下一个精装小首饰盒，跳上门外的小面包车随即驶去。

晚上，我交给回家的你。第二天中午你抽出时间，送饰盒到那家单位，物归原主。多年来，家中除秘书、秘书家人及要好朋友往来，非门庭若市。有人善意提醒，水至清则无鱼！可是先生，送你那天，告别大厅隆重的场面是有目共睹的。为了鞍钢，你无愧无悔。

在接近7年抗癌的日子，你3次手术、15次化疗、10次靶向治疗，面对种种病痛，你坚韧、顽强，以难以想象的精神和病魔抗争。鞍钢领导给予了大力关心和关怀。我作为妻子，目睹了疾病给病人和家属带来的磨难和心痛，生出太多的感慨。那一天，在允许吸烟的病房楼头电梯间外，见那氤氲在一起的一缕缕愁绪被窗口的风吹得曲曲弯弯，剪不断、理更乱，多像可怕的“癌”字，交缠撕扯着病人和家属们的心……

感谢鞍钢，感谢那么多好朋友亲人般的关怀和帮助，在与你共同与疾病抗争的日子里，我在医院看到这样的一段话：“人的生命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奉献，也需要索取，那就是健康的权利。当你把优质的产品献给社会时，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生命的质量呢？愿我们珍爱自己的生命，更愿生命之树长青。”

先生你累了，躺在鲜花丛中，覆盖着鲜红的党旗。我将泪与思恋凝成文字，任心与笔尖一起颤抖，历经生活的长河，相濡以沫是我们最长情的告白。我会化悲痛为力量，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也会告诫女儿和女婿，做好鞍钢人，传承鞍钢精神。

夜来临，仰望天上闪亮的星，愿每个人都有一个温馨的夜晚，愿每家都有一个美好的明天，愿每个人都有甜甜蜜蜜的岁岁，愿每家都有平平安安的年年。

（写于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