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孙增爵(1933)
我与清华
我于1929年进清华化学系,1933年毕业,同年侥幸考上了清华第一届留美公费生。1934—1937年在清华的“姊妹大学”麻省理工大学的化工系进修,1935年得硕士学位,1937年得博士学位,1937—1938年是该校第一届Arthur D. Little 博士后研究生。1979—1983年我曾任纽约清华同学会会长,嗣后又任该会董事、董事长。1977年后几乎每年返校访问。所以我与清华关系,已有70余年之久。

孙增爵夫妇二二年四月二十九日摄于母校图书馆前
如何上清华
我毕业的高中是浙江省立第一中学(以后改名多次,“浙江高级中学”、“杭州高级中学”等等)。1929年5月的一个下午,我们同级同学在自修室聊天,主要话题是毕业后的计划。忽然教务长刘奇先生来到室内,他问我们毕业后准备去哪里或哪一所大学。那时我们的眼光都很短,只看到杭州的浙江大学、上海的交通大学或复旦大学等。刘先生建议:“你们的眼光应该放远大些,你们应该准备考北平的清华大学。”我们感觉相当奇怪,因为刘先生和那时校中许多教员是北京大学毕业生,但他不劝我们去考北大。他说清华校园优美清静,经费充足,教授品质高超,校风良好,实在是求学的理想场所。许多同学听了,都愿意服从刘先生的推荐,准备在上海应考清华。我们到图书馆翻查上海报纸,《申报》及《新闻报》,找到清华招生广告,但都不免叫一声“苦也”,因为那时清华报名时间已截止了。
刘先生却异常热心,他让我们放心,他可以用学校名义替我们报名投考。一时就有二三十名同学愿意在上海应考,请学校设法。
应考成绩不差,八月发榜,我级同学大约有十人被录取。浙江第一中学上清华的学生,我们是第一批。其中有一位是尚传道,曾被选为清华学生会长,另一位是程裕淇,后曾任地质部副部长。
1981年10月,我应几位“杭高”同级同学之邀,去杭州与他们重聚。他们告诉我,杭高曾被评为全国六所最好的高级中学之一,评判标准中有一条是有多少毕业生考上清华大学。
清华园生活
回忆在清华就学期间,学校与学生都表现得非常卓越。学校给学生很优异的教导,学生们也不辜负学校的期望。
可以很坦白地说,清华的学生,一向是全国最优秀的中学毕业生,他们努力求学的精神,深可钦佩。那时清华图书馆每晚七时半开门,在开门以前,门口总排满了学生,等开门进馆自修,即使天气不佳,下雨下雪,也是如此。
学校授予学生的教育也异常出色。每系的专业教授,虽然是第一流学者,但是清华的教育并不偏于一面,除专业外,对于文化、艺术、音乐、课外作业等,也很注重。例如:(1)那时故宫尚未开放,但是清华学生可以向学校领取免费票游“三殿”。(2)1929年清华请了“票界大王”红豆馆主溥侗先生教京剧与昆曲。(3)西乐方面,有Tonov教提琴,Kupka教钢琴,英语教授Urquhart用唱片讲解一系列的“乐圣Beethoven”。(4)至于体育,根据马约翰先生的办法,下午四时后,所有学生都有活动,打篮球、踢足球、跑步等。所以学生们受到全面的教育。
但无论教育程度如何,清华收费的低廉,却是惊人。那时清华学费,每学期10元(毕业时学校全部还给学生,作为旅行费)。此外并无图书费、体育费、实验费等(但化学实验难免打破玻璃器皿,却要赔偿)。全国其他大学,望尘莫及。
我认为清华教育的特点,是学校对学生非常信任,很少管束。教授上课时,从来不点名。宿舍中也没有“查夜”举动(我的中学同学在其它大学就没有这样的“自由”)。在某种条件下,学生可以自由进出图书馆书库(我有时星期天整天消磨在书库中,无目的地翻阅各种书籍,得到了不少“无用”的知识)。这种教导方法,养成了学生们无限的自信心与责任心。多年来清华毕业生,对国家对社会有伟大的贡献,大概要归功于这样养成的“自信心”和“责任心”。
纽约忆旧
1979—1983年,我恭任纽约清华同学会会长,在这期间有三件大事值得记述。
A.同学会注册
纽约清华同学会,在早期40?50?60?70年代间,是一个友谊交际的团体,每年在母校校庆时举行一次年会聚餐,多年来由黄中孚(33)召集。年会时选会长,有时一年为期,有时连任。1980年初,我与秘书崔兴亚(36),将同学会成为一所有法律地位的组织。请律师杨镇邦(36)经手,向纽约州政府注册,作为一所非营利性的公司,于1980年4月27日年会时,正式宣告成立。
注册完成后,同学会又向美国联邦政府税务局申请,获取免税地位,以便同学们或其他人士,经过同学会向清华大学赠款时,有减税的权益。办理此事,相当费时、费力、费钱,到1980年12月方才核准。
同学会注册时,用的名称是“Tsinghua Alumni Association, Inc.”, 后面不加 New York 或U.S.A.字样, 故意含糊。原因是:如用 New York 名义,他处同学可能不愿参加 (如捐款); 如用U.S.A.名义,开年会时,他处同学不易到会,恐不足法定人数。
B.招待清华代表团
197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美国正式建交。1980年5月,清华有一个10人代表团,由刘达校长率领,访问美国。代表团莅临地点是几个大城市,各城有当地大学作地主,而纽约的地主,却是纽约清华同学会。经不少同学努力安排,多方联络,同学会为代表团安排了参观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等高校和研究机构;请代表团成员分别到许多同学家里,度一个周末。
刘达校长示意,代表团希望结识纽约地区的知名科技人士。同学会组织了一次科技座谈会,邀请了五六十位科学家、工程师,在联合国广场饭店中集会(中美建交初期,美国还有许多顽固分子反对中国,为保证代表团安全起见,选在该处开会)。座谈会由刘达校长致辞后,请李政道(45—46)、施铨元(37)、张明觉(33)、方俊鋆(37)、贝聿铭等专家作简短报告,陈述几门科学的最新发展。座谈会后晚间同学会会员在万寿宫餐馆举行聚餐,欢宴代表团,到者约150人。
代表团返国后,刘达校长有谢信如下:“增爵学兄:返国后由于事务繁忙,没能及时称函致谢,歉甚。此次清华代表团访美,承在美校友大力协助,颇为顺利,收获亦丰。特别是在纽约,承你大力支持,多方帮助,得到了我们预期不到的收获。这里我再一次向你表示诚恳的谢意……刘达(七月十二日)”
C.筹划清华基金
1981年是清华建校70周年。纽约同学会于1980年12月刚获得免税权利,当即联络旧金山、洛杉矶、波士顿、芝加哥、夏威夷等地的同学会,要求各地同学慷慨解囊,赠款给母校。此举虽然经许多同学努力,但因时间太短,事无先例,成绩不佳,仅筹集到二万余美元。1981年校庆时献给北京清华$13437,新竹清华$7746(赠款者自己指定给北京或新竹)。赠给北京的款项,此后大部分用来购买一些生物系仪器,不无小补。
但不久以后32级同学王秉厚,经过纽约清华同学会,独力赠给母校100000美元,开同学报答母校的先例。
展望将来
展望清华前景,我们第一注意到的事件,当然是清华一再声称的“100周年时成为世界第一流大学”。国外同学,虽然身居异邦,远在万里以外,但对于这个目标却也非常关心。近年来电讯发达,国内消息并不缺乏。在美国刊载国际新闻最多的报纸,大概是《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其中也时时可以读到有关清华的新闻。差不多每次提到清华时,还要补充一句“清华是中国的麻省理工大学”。中美领导人士的行动,例如1999年朱基总理访美,2002年胡锦涛副主席访美(报道中都介绍他们是清华的毕业生),2002年美国总统小布什访华,在清华讲演等,当然都是重要新闻。此外又有引人注目的消息,例如2000年8月4日首页新闻有标题“硅谷原始精神,重现于北京”,叙述清华的几位研究生创办电脑联网企业。2003年2月26日报告清华食堂被炸,体育明星伏明霞、邓亚萍等退出体坛后到清华进修专业等等。
我讲这些新闻,是要表示清华毫无疑问已经是一所世界上的“名牌大学”。如何成为一所世界第一流大学,就要看标准如何决定。
19世纪英国物理学家Lord Kelvin曾说过:“如果你能衡量你所讲的事物或问题,并能用数字来表达,那么你对于这事物或问题,一定有所了解。如果你不能用数字来表达,那么你对这事物的知识大概很浅薄。”
根据这个原则,我们谈到世界第一流大学,也应该用一些数目字,来表达它的标准。
一所大学,有许多因素,可以用数字表达。例如(1)学生人数。(2)教授人数。(3)学生与教授人数的比例。(4)学校经费。(5)校址大小。(6)图书馆藏书数目。(7)学校师生发表论文的数目与著作书籍的数目……等等。
可是一所大学是培植人才的机构。学校教授与学生的才华表现,当然非常重要。我们知道,英国牛津大学,一向鼓吹英国有多少首相是牛津的毕业生。剑桥大学,则能列举许多划时代的伟大科学家是剑桥人物,如Newton, James Clerk Maxwell, J.J.Thomson, Ernest Rutherford等。美国的哈佛大学,可以列举许多美国总统是该校的毕业生,如John Adams, John Quincy Adams, Theodore Roosevelt, Franklin D. Roosevelt, John F. Kennedy等。麻省理工大学,可以列举许多教授或毕业生是诺贝尔奖得主,如Robert Woodward, David Baltimore, Paul A. Samuelson, Robert M. Solow,丁肇中等。
清华应该考虑一番,用哪一些或哪一套数目字,作为世界第一流大学的标准,并且预先声明。那么到了2011年可以有明显的证据,是否已达到目的。
余 波
我写完了上面的初稿,一两天后自己校阅一遍,准备“交卷”。突然脑中发生一个疑问:“天下最伟大、最美丽、最精彩的事物,真可以用数目字来评判吗?”
Beethoven的第九交响乐,Leonardo da Vinci的Mona Lisa,杜甫李白的诗,Newton的三条运动定律,我们能怎样测量而用数字来评判它们的价值?
我这里所说,和前段所说,一正一反,自相矛盾。但我不敢说哪一面是对的,哪一面是错的。所以都留在这里,供参考。好在中国人的思想,自古以来,认为阴阳两面,可共同存在。
2003.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