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清华旧事竹枝词

2009-02-03 |

吴宗济(1934中文)

1.校庆日

四月丁香夹道开,满园裙屐逐芳埃。

京西门外车盈路,都为今朝校庆来。

2.大礼堂

交响声飘处处闻,楼头按拍谱翻新。

锦帷开处齐鸣掌,弦管输伊一曲琴。

3.图书馆

列案明灯灿若星,缥缃四壁拥书城。

华堂座上皆多士,研究专房有地层。

4.体育馆

下课钟敲赶斗牛,白红两队喊加油!

匆匆淋浴更衣后,再去餐堂买饭筹。

5.足球场

主客争雄战正酣,拉拉队里喊声喧。

射门一蹴奇功奏,赢得伊人另眼看。

6.荷花池

荷池冰冻已能溜,池上纷纷尽“挎妞”

红衣花帽双双过,池畔何人枉费眸。

7.选学系

文工理法学科齐,新辟工程土电机。

四载学分都习满,赚来方帽好荣归。

8.访静斋

踏径穿桥访静斋,到门先把姓名排。

楼窗半掩分明现,则甚迟迟不下来?

9.享口福

张先豆腐马先汤,鸿记东西更擅场。

饮冰社里人声沸,番菜还夸古月堂。(9)

10.话剧家

王氏师门誉岂虚,李张而后数曹禺。

才看日出旋雷雨,家宝于今有继无?(10)

11.师生谊

罗王谊重始知音,更向俞朱习韵文。

名士风流真古朴,吴师妙谛集中寻。

12.校友情

七十年来感逝波,峥嵘岁月每蹉跎。

今朝白首同欢聚,齐唱西山老校歌。

1)此诗主要是回忆上世纪三十年代我在校时的清华旧事。每年的“4·29”,成为全校师生的首要节日。在校的自不必说;已离校的国内外的清华校友和教职员,只要有条件的,无不踊跃返校,而且还有不少携带家属的。因此当日一大早,从西直门到清华园的十里长堤,真是车水马龙,路为之塞。而校外夹道和校内满园,全是盛开的、芬芳扑鼻的紫、白丁香,与穿行其中的衣香鬓影相映成趣,尤属一时胜景之最。

2)清华当时除旧制时代已有的军乐队外,大学成立后又建立有四五十人的交响乐团。请捷克籍的古普克教授任指挥,王龙为教员。在大礼堂的前门楼上有三间廊厅,窗外面对楼下的大草坪,就成为乐团的练习室,这里除有许多乐器外,还备有大电唱机和大量古典名曲唱片。每当夏日傍晚或月白风清之夜,礼堂大门前的台阶上总坐满了乘凉休息的人。我就常常开窗向楼下播放音乐,很晚才散,成为校内的一项音乐生活。每遇节日或有校内活动,大礼堂总有音乐会演出,由古普克教授指挥。钢琴弹得好的先后有姚锦新和朱画清两位女同学,钢琴的独奏和乐团的合奏常被听众再三“恩可”。每年的圣诞节,我们乐团还进城在东单三条的协和礼堂举行“冬赈音乐会”,门票所得全数捐助贫民。有一年的冬赈音乐会,我们是和燕京大学的音乐系在北京饭店联合举行,由燕大的伍艾因德教授任指挥。这次的节目除交响乐外,压轴为燕大合唱团演出贝多芬的大曲《欢乐颂》,我们的乐队伴奏,轰动一时。以后时局动荡,就再没有这样的盛会了。

3)当年清华除清华学校时代相当好的图书馆,又有了新建的大图书馆与旧馆衔接,规模较前扩大了好几倍。新馆大阅览室内,四壁全是书橱,百排长案,坐满读者。案上的高柱台灯,一望灿如列星。新馆的地下是几十间编号的单间阅览室,专供研究生平日用功和四年级学生准备毕业论文之用。每人一室,可直接上楼到各层书库任意取书,只要不出馆门,不必填写借条。图书用完的自去归架,未用完的留在室内,离馆时不必还书,锁了屋门就走。有的书如要带出,再补借条。我准备毕业论文时也享用了一间。(我的毕业论文为《唐曲江考》)

4)清华学校在改为国立大学以前,其经费来源为美国退还庚子赔款的一部分,因此体育馆内的运动器材都来自美国,在国内大学中是少有的。高大的屋顶下有贴墙吊建的四圈胶皮铺地的跑道,三十三圈为一英里。当时的体育教练是国际闻名的马约翰教授。他对学生的态度很和蔼,但训练极其严格。我记得在一年级时,全级学生每天早餐前都要到馆,在楼上跑道跑完三十三圈才许去食堂。馆内的各种运动器械极其完备,后部是游泳池,男女分时间练习。每个学生在毕业前要能游到五十米才及格,作为考试成绩。因此毕业班的学生不但功课紧,练游泳也是一件大事。每天下午下课后,离食堂开饭还有一段时间,爱运动的就去体育馆打篮球,叫做“斗牛”。顾名思义,可见双方激斗的程度。体育馆有很好的淋浴设备,学生们不运动的也可以去淋浴。

5)清华早期只有一处足球场,在体育馆东面。也有露天的跑道。清华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两校的足球队,在每年冬季必有一场比赛。上海交大的前身是南洋大学,以有足球名将为教练的李惠堂而闻名于世,在全国院校中的足球比赛向来是所向无敌的。自从清华足球队崛起之后,交大就很难独占鳌头了。双雄各不相让,每年冬季必有一场决战,其胜负成为我校师生最关切的新闻。马约翰先生为球赛特别组织一个好几十人的“专业啦啦队”,并编了《清华必胜》的歌词和曲谱,平日练习有素,每赛在场上喊唱助威,声震全场。歌词如下:

Tsinghua Tsinghua, Tsinghua must WIN!

Fight for the finish, never give IN!

You do your best, BOYS!

We do our rest, BOYS!

Fight for the VICTORY!

RA RA RA! RA RA RA! RA RA RA!

此歌词全按曲谱唱,但每句末字及最后的口号是大写的字,就不按曲谱而用全力高喊。两校的“啦啦队”分座在赛场左右的两个看台。两队遥遥对喊,相互挑战,此起彼伏,也是一种比赛。清华的“歌唱啦啦队”就比较带劲,胜人一筹。

6)工字厅后面是荷花池,依山临水,嘉木葱茏,风景绝佳。每当三冬池水上冻之后,就是最好的溜冰场。女生初学时,常有溜冰能手的男生带着溜,双双交臂,被称为“挎妞”(此词后来见于社会,也许来源自此),为池上一景。当年女生很少,一名女生总会有好几个男生等着“效劳”。

7)清华当年有文学、理学、法学、工学四个学院。我曾就读的市政工程系1929年停办。工学院有土木、电机和机械三个工程系,各系的实验工场规模宏大。土木系有完备的木工、金工、锻铸等车间。电机系有正规的发电机房,可供全校用电。机械系有风洞实验室、飞机库和一架飞机及配套设备。后来还有了水利系,有大规模的模拟河道。

8)女生宿舍为远离男生宿舍群的一幢小楼,在荷花池东岸,小溪绕门,林木蔽日,环境清幽为校园之最。楼名“静斋”,名副其实。男生去访女生,得先在楼下门口的报名桌登记,常要排队等候。被访者在楼上探头下望,而决定是否“接见”。

9)清华当年在工字厅两旁各开有一比较高级的饭馆,称“东鸿记”和“西鸿记”,在校门内有一小饭铺,有以过去张、马两位老师各自欣赏而著名的两道川菜,分别是:麻婆豆腐和酸辣汤,菜牌上写的是“张先生豆腐”和“马先生汤”。跑堂的向厨房报菜说快了,就都吃掉了“生”字,成了“张先豆腐”、“马先汤”。“清华园”校门外还有教师家属开的一家小吃店,畅销冰淇淋。此外,为了供应有爱吃西餐的教师,在工字厅西边古月堂旧址又开了个小的西餐馆,以“古月”命名。我读过吴宓教授的课。吴师的《吴宓全集》完稿,每章都需要插图,有些是外文书的插图要翻拍;有些是生活现状要拍照,都请我担任。完成后请了我一顿古月堂的西餐,当时教授请学生还是少见的,尤其是吴师向来以“道貌岸然”出名,这使我受宠若惊。

10)当年外国文学系的王文显教授,以研究莎士比亚学闻名国际,他在清华也的确培养出好几位剧作名家,如:李健吾、张骏祥、万家宝(曹禺)等人。曹禺的《日出》和《雷雨》,成为划时代的不朽之剧作,就是在那时酝酿的。王先生的夫人是外籍,住在北院,那是本校独有的供外籍教授居住的高级住宅。当时校内常有李、张等几位编导的话剧在演出,我入校时本来读工程,又是个“叮叮敲敲”(刘半农语)的。他们演剧时常找我干大礼堂舞台的照明工作,就有机会去王先生家里研究讨论。那时排演了李健吾翻译的、王尔德的话剧《少奶奶的扇子》,由一位教师的家属刘太太当主角,演出很受欢迎。“九一八”事变后,城内有一进步剧团,来清华与我们的话剧团联合演出一场抗日话剧。由曹禺饰演一日寇军官,表演其残暴行为淋漓尽致,激起观众对敌人的愤怒,很有宣传效果。闭幕时很晚了,城门已关,而且剧团的人员已被国民党特务盯梢,回不去了。曹禺就和我商量,送一位演员住我宿舍里过夜。我那时住明斋315号,是两人一间的,我同屋正巧回家了,有空床。那位演员来后,我俩都不肯就睡,就聊开了。聊到深夜,他才告诉我他名叫“许多”。我们这时渐渐谈到共产党,他问我对共产党有何看法。我告诉他:我在南开读预科时,有一同屋的劝我加入他们的“克鲁包特金”组织,我知道这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对他们的主张很不赞成,但是我以前在上海干电影摄影时,对一些左翼作家都有些来往,因此对共产主义还比较理解的。但因我家庭关系,父亲是遗老,我从小不是进小学,而是在家塾读《四书五经》,学孔孟之道的。我这时猜想他可能是共产党员,才理解到曹禺为什么要他住到我屋。因为我在同学中被认为是个十足的不问政治、思想落后的“遗少”。宿舍的邻居也都不会去告密,就是同学中的国民党分子来搜查,也不会来我屋,是绝对保险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半个月后,我偶然看到当天的《扫荡报》,头版整幅是密密麻麻的名单。细看原来这是最近一批步行南下打着“停止内战”的白旗向蒋政府抗议的学生,竟都在南京雨花台被枪杀了。我在名单中竟发现有“许多”的名字,才知道他也是南下的一员,竟牺牲了!令我非常痛惜。从此我校的剧团因为局势恶劣,未再演出。后来城里有个剧团编演了《最后的一幕》的话剧,情节是:一剧团去西郊某大学演出被查抄,可能就指此事。

111933年上学期,我在中文系的毕业班,因爱古诗,选了罗常培先生的“中国音韵沿革”课,以为这就是诗韵的学问,谁知并不是那回事,这才开了音韵学的眼界。

罗先生当时举出:古今的音韵学家是:“考古之功多,审音之功浅”而呼吁要提倡“现代语音实验”。下学期我又选了王力先生的“语音学”。他讲的是最新的国际音标和语音实验方法,但还没有仪器来实习。不过这已把我引上语音实验的兴趣,而去投考南京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从赵元任先生从事方言调查和语音实验,此后就干了这一行。我在中文系的几年中,读了朱自清先生的“古诗习作”、俞平伯先生的“词学”课,自己也学作了一些旧体诗词。我同时又选了吴宓先生的“西洋文学史”。他出版的诗集是我作的插图。吴师的外貌和衣着在我校教师中是出名的“道貌岸然”,性情古朴的,而他的诗中却有不少对仗工整、缠绵悱恻、不减温李的律诗。“是真名士自风流”,求之当代,恐乏其俦。

12)我从1928年进清华,1934毕业,留校在出版事务所任职一年,1935离校,至今2008,前后共80年。其间除有20年不在北京,每年的校庆大都能够参加,算来至少也有四五十次了。今年以近百之年,再度参加校庆,恐怕同窗的校友已经无几了。今日还有幸再度同唱《西山苍苍》的校歌,“自强不息!”期以共勉!

2008年校庆前夕

六级吴宗济,时年九十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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