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地下十二年与周恩来 (节选)

2009-06-18 |

熊向晖(19361937中文)

按:《地下十二年与周恩来》一书是熊向晖同志应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之约为纪念周恩来逝世15周年而撰写的。

熊向晖同志是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老共产党员,曾长期从事我党地下工作。他在1937年冬根据周恩来的指示打入胡宗南身边,后任机要秘书。他出生入死,及时获悉敌人在西北的军事部署情报,立即报告党中央。毛泽东曾称赞,在这个时期,凡胡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掌握之中,这是情报工作最成功、最模范的事例。他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

熊向晖同志解放后曾任中国驻英国常任代办,驻墨西哥大使,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全国政协常委。今已85岁高龄。

我于193612月在清华大学秘密入党。19376月下旬放暑假时,北平还平静。清华党的负责人蒋南翔嘱我回家探亲,相机了解社会动态。我到武昌家中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同南翔失去联系。后见报载,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合成临时大学,111日在长沙开学。我前往报到,但未遇见相识的党员?1213日南京沦陷。几天后,清华女同学郭见恩同我接上党的关系,我要求去延安,她说,上级指定我不暴露党员面目,报名参加湖南青年战地服务团,到国民党第一军胡宗南部“服务”,并让我在该团路过武汉时,到八路军办事处找蒋南翔。

周恩来下闲棋,布冷子

这天晚上,我从武昌乘渡轮到汉口,找到八路军办事处。恰好是清华同学于光远值班。蒋南翔不在,董必武同志接见我。

董老说,恩来听说长沙组织去胡宗南部的服务团,立即要蒋南翔推荐一位秘密党员报名参加。针对胡的特点,恩来提出几条,要出自名门望族或官宦之家,年纪较轻,仪表不俗,公开的政治面目不左不右,言谈举止有爱国进步青年的气质,知识面较广,记忆力较强,看过一些介绍马列主义基本原理的书籍和孙中山著作,肯动脑子,比较细心,能随机应变。南翔推荐了你。恩来和我听了南翔的介绍,认为合适。董老说,胡宗南一见面就对你产生好印象,证明恩来的设想完全正确。他要“培养”你,你应接受。董老还说,从胡对你的谈话中,可看出他有抗日积极性,不放弃孙中山国民革命的旗帜,也可看出他对共产党还有戒心。

董老说,恩来经验丰富,主张未雨绸缪,后发制人,先走一步,现在就着手下闲棋,布冷子。你就是恩来筹划的闲棋冷子。如果一直闲着冷着,于大局全局无损;如果不闲不冷,于大局全局有利。这是一项特殊任务,具体要求须根据情况发展再定。

董老说,据南翔介绍,你的主要缺点是比较骄傲,性情急躁。你应努力克服。与此相关,恩来要你特别注意三点:

第一,不要急于找党。现只恩来、南翔和我知道你负有特殊任务。我们将查明胡宗南今后的驻地,设法找你联系,这需要一段时间,不论多长,你都要耐心等待,不要着急。在取得联系前,你绝不要离开胡宗南部队,而应环绕这一特殊任务,独立决定问题。同你取得联系后,也许不需要你或你不可能发挥特殊作用,你都不要着急,要甘于做闲棋冷子。

第二,隐蔽党员身份,不发展党员,不参与服务团的领导工作,保持不左不右、爱国进步的政治面目,准备参加国民党,要领会中央宣言中提出的“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为中国今日之必需”,以此相机推动胡宗南继续抗日,有所进步,但要做得自然,不要急于求成。如果胡宗南反共,你在表面上要同他一致,像天津萝卜,白皮红心。即使受到进步朋友的误解咒骂,也不要认为丢脸,急于表白,要忍耐,有韧性。

第三,在国民党里,对人可以略骄,宁亢勿卑,卑就被人轻视,难以有所作为,但也不宜过亢。国民党情况复杂,要适应环境,同流而不合污,出污泥而不染。不论何时何地,处事绝不可骄,骄就会麻痹大意出问题,必须谨慎。谨慎不是畏缩。革命者应有勇气,又不可鲁莽。这就要发扬你肯用脑子、比较细心的长处,敢于和善于随机应变。

董老说,你已初步取得胡宗南的信任,有了较好的开端,但不要设想一帆风顺。你去的地方可能变成龙潭虎穴。恩来和我送你八个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宗南委派我担任他的机要秘书

19382月,服务团从武汉转往陕西凤翔。5月初,胡宗南从西安到凤翔,约我单独谈话,已不称我为“先生”。他说,“你是一棵幼松,我要把你培养成材,首先要你做革命军人,成为黄埔大家庭的一员”。他让我次晨离开服务团,和他同车去西安,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学习。

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前身为黄埔军校,原设在南京,抗战后迁成都,并建立一些分校,校长都由蒋介石兼,第七分校主任由胡宗南兼。学生都属“黄埔系”。我是第七分校首批学生,按黄埔军校序列,算做第十五期(胡宗南是第一期)。早晚点名时唱校歌,歌词的第一句是“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这样,我就成了“革命军人”和“黄埔大家庭的一员”,并集体参加了国民党。

19393月,我在军校学习期满,胡宗南指定我在有西安党政军各界领导人参加的毕业典礼上代表毕业生致词,讲词由我自拟。我讲得激昂慷慨。礼成后,胡找我谈话,表示满意。他说,现在的局面比过去大得多,他需要一个既懂军事又懂政治的助手,他在“黄埔大家庭”里选,选定了我,委派我担任他的侍从副官、机要秘书,原侍从副官唐西园另有任用。我表示不敢从命。他问为什么?我说,胡先生认识我还不到一年半,不少人知道我曾是清华“民先”队的负责人,有“左”倾嫌疑,在胡先生身边担当这样重要的工作,我不能胜任,也不好办事,别人可能说闲话,对胡先生不利。胡宗南说,“你的情况,我完全了解。我一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做出的决定,谁敢说不?”

如此这般,我就成了胡宗南的亲信助手——侍从副官、机要秘书。除处理文电和日常事务外,还有一项被胡认为别人不能代替的工作——为他起草讲话稿。胡经常到他主办的军政院校和所属部队作“精神讲话”。我起草的稿子短而精,尽是豪言壮语,最合他的口味。

开始执行特殊任务

尽管董老嘱咐我不要急于找党,我还是忍耐不住。接受胡宗南的委派后,于19394月初到平民坊找了清华老大姐黄葳(戴中),我不知道她在西安做什么,但我知道她是可信可敬的共产党员。她答应帮我同党联系,以后没有下文。再找,她已搬走(解放后才知道,她当时在中共陕西省委工作,不久迁往云阳)。

我不好去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只好等待。

193912月的一天,我正在办公,门卫报告,有客要见。我出迎,来人竟是许立群(19372月,我在清华介绍他入党)。我陪他走上附近的城墙,在寒风中长谈。他说,他从重庆去延安,蒋南翔在重庆工作,让他路过西安时找我。我谈了自己的情况,着重告诉他:胡宗南抗日积极,倾向进步,对我很信任,有时还同我一起学习唯物论、辨证法。此人可能成为“夏伯阳式的人物”。我希望党尽快派人同我联系,不要到我办公地点,只可到我家中找我。

1940年,吴德峰、曾三先后各到我家找我几次,每次时间都不长,主要了解胡宗南的政治态度,向我传达中央对时局的分析和有关方针政策。

1941年夏,王石坚从延安到西安长住,找到合法职业,建立秘密电台。我不定期地同石坚交谈。作为周恩来两年半前下的闲棋,布的冷子,我已不闲不冷,因为胡宗南已追随蒋介石进行反共,我的“特殊任务”也随之明确,那就是:搞情报,而周恩来正是我党情报工作的开创者和奠基人。

周恩来在延安告急时到达西安

19436月下旬,周恩来、邓颖超、林彪等一百余人乘汽车由渝返延,79日到达西安。这时,延安及整个陕甘宁边区正处于紧急状态。

胡宗南已升任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副长官部设在西安南郊一座庙宇——俗称小雁塔的荐福寺。19432月,驻兰州的第八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以绝密件向胡宗南及该战区所属驻宁夏的马鸿逵、驻青海的马步芳,下达经蒋介石亲自审定的《对陕北奸区作战计划》,指令有关部队“于现地掩蔽,作攻势防御”,俟机“转取攻势”时,“先迅速收复囊形地带”,进而“收复陕北地区”。胡宗南按此计划部署兵力。他指挥的三个集团军,除第三十四集团军(下辖三个军)担负自潼关至宜川的黄河防务抵御日军外,第三十七集团军总部驻三原,第三十八集团军总部驻平凉,各辖三个军,对“陕北地区”和囊形地带“作攻势防御”。

1943525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主席团公开宣布《关于提议解散共产国际的决议》,声言这是为了适应反法西斯战争的发展,便于各国共产党独立处理问题。526日,中共中央发表决定,完全同意解散共产国际。蒋介石密电胡宗南,电称:确悉,奸党连年整风,内争激烈,共产国际解散对奸党是沉重打击,命胡乘此良机,闪击延安,一举攻占陕甘宁边区,限6月底完成部署,行动绝对保密,为此,对共产国际解散不公开置评。

胡宗南于6月初到三原、耀县视察部队,618日在洛川召开军事会议。蒋介石遂令胡宗南抽调第三十四集团军下辖的第一军和第九十军攻占囊形地带。为免过早暴露,胡密令各参战部队先派出少量先遣人员,大部队在发起进攻前两日再开到指定的前进位置。预定的进攻日期是79日,恰好是周恩来到达西安这一天。

我及时将上述情况告知王石坚,通过密台迅报延安。

朱老总一电退胡军

胡宗南查究泄密者

74日,朱德明电胡宗南,内称:“自驾抵洛川,边境忽呈战争景象。道路纷传,中央将乘国际解散机会,实行剿共。我兄已将河防大军向西调动,弹粮运输络绎于途,内战危机,有一触即发之势。当此抗战艰虞之际,力谋团结,犹恐不及,若遂发动内战,必致兵连祸结,破坏抗战团结之大业,而使日寇坐收渔利,陷国家民族于危亡之境,并极大妨碍英美苏各盟邦之作战任务。”

收到这份电报,我心里一惊,送给胡宗南。他看了两遍,又让我念了一遍。他皱起眉头,说:这一手,厉害。接着提出两个问题:是谁泄的密?这一仗打不打?

我已有思想准备,不改常态地说,应该查明是谁泄密。从朱德的电报看,“河防大军向西调动”,可能由于“弹粮运输”有所暴露。但共产国际解散,委座不许公开评论。“中央将乘国际解散机会,实行剿共”,是委座亲自掌握的绝密行动,胡先生只让西安有关人员和参战部队师长以上将领知道,绝不会“道路纷传”。一定有人泄密,透露给共产党。也许有共产党间谍混进来。不查清楚,不好向委座交代。

胡宗南问:你看怎么查?我说,请胡先生指定专人,将西安和参战部队知道这一机密的人,包括我在内,列出名单,秘密审查。表面上若无其事,不要打草惊蛇,免得泄密的人畏罪逃跑。但从现在起,就不要让涉嫌的人参与机密,特别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一仗打不打,防止再泄露给共产党。

胡宗南要我把他下属的特务头子刘大军找来,我退出。在这种场合,胡一向不让第三者参加。

当晚,胡宗南召集参谋长等有关人员开会,照常让我出席。

77日,蒋介石电复胡宗南:同意罢兵,但要查明有无“泄密”、“通匪”情事。不久,刘大军报胡,“通匪”事正在查,“泄密”事有两件:(1)612日,西安劳动营训导处长张涤非召集9人开会,通过文件,要中共随共产国际解散而“解散”;(2)76日,中央社自西安发出电讯说,西安文化团体开会,致电毛泽东,叫他趁共产国际解散之机,“解散中共”、“取消边区割据”。胡宗南大骂张涤非、中央社是混蛋。事后,刘大军经胡批准,将两个“匪谍”嫌疑犯送西安劳动营关押。

这几天我未单独外出,直到710日,才将上述情况告知王石坚。

胡宗南决定保荐我去美国留学

1945922日,胡宗南以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身份,在郑州举行受降典礼,接受豫北、豫西日军代表第十二军军鹰森孝投降。

胡宗南回西安不久,蒋介石晋升他为上将,颁给胜利勋章。他兴高采烈,对我说,决定保荐我去美国留学,要我作准备,洽办留美手续。他还说,他在考虑再选几人赴美深造,多几个留美的博士、硕士,对他今后的事业有助益。

我函告未婚妻谌筱华。她是同济大学医科学生,和我志同道合。日本投降后,该校由四川迁回上海,停课半年。她先到西安,再回老家南京。王石坚同她长谈,让她参加我们的工作。

胡宗南要我推迟三个月再走

32日晨,到了下关车站,徐处长派人乘车来接。徐处长领我到胡宗南的临时办公室。胡宗南正同参谋长盛文看地图,一见我就哈哈大笑,说“来得好快”。他又问我:“新娘子呢?”我说,她在上海等着送我上船。胡宗南说:“推迟3个月。要打延安了。打完这一仗,你再走。明天就回西安。你写信告诉新娘子,就说我有急事要你处理,不提打延安。”

胡宗南要徐处长离开,要盛文先讲几句。盛文说,前天(228)总裁急电胡先生来南京,胡先生不知是什么事,把我带来。当天下午总裁就传见。总裁说,美苏英法四国外长内定310号在莫斯科开会,已经获得确实情报,马歇尔、莫洛托夫又要重新提出中国问题。总裁当机立断,命令胡先生直捣共产党的老巢延安,选在310号四国外长开会的这一天发起进攻。外交交涉由外交部办。总裁训示,现在剿共,仍要“三分军事,七分政治”。胡先生马上想到你,把你请回来。

胡宗南带我到盛文的住房,叫勤务兵给我端来早餐和茶水。他说,他和盛文要去国防部开会,下午总裁还准备传见。他递给我一个公文包,要我倒锁房门,根据公文包里的文件,画一份草图,中午交给他,供总裁参阅。临走时,他嘱咐我一定要把门锁好,不许任何人进来。我依言办理。打开公文包,里面装着两份绝密文件,一是蒋介石核准的攻略延安方案,一是陕北共军兵力配置情况,——不用说,我照抄不误。

胡宗南要我随他回西安后再办三件事:第一,为他置备一架最好的收音机,他每天要亲自收听延安电台的广播;第二,指定几人随同行动,专事全文抄收新华社播发的关于陕北战况的消息和评论,全部送他阅;第三,由我随带《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精忠说岳传》等小说。我问,带这些干什么?他说,他下达作战命令后,由军、师、旅长执行,由幕僚人员监核,他只需等着看捷报,在此期间,翻翻小说,闲情逸致,才显出大将风度。

我想起周恩来在梅园新村对我说的话:如果胡宗南主动留下你,你就继续做现在的工作,你自己绝不要提出不去美国。——尽管胡宗南想表现出大将风度,但面对蒋介石“又怕又恨又佩服”的周恩来,他毕竟难以匹敌。

毛泽东、周恩来事先获悉

蒋、胡进攻延安计划

32日晚,胡宗南外出。我倒锁房门,细阅攻略延安方案抄件。方案规定:右兵团指挥官整编第一军(简称整一军)军长董钊,率整一师三个旅,整二十七师两个旅,整九十师两个旅,工兵两营,于宜川北面平路堡至龙泉镇之间就攻击准备位置;左兵团指挥官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率整三十六师三个旅,整十七师两个旅,工兵一营,于洛川北面段仙子至旧县之间就攻击准备位置。总预备队整七十六师三个旅,配属战车一营,驻洛川待命。以上共15个旅,总兵力14万余。另由整三十六师副师长指挥一个旅及陕、甘保安团约一个旅,组成陇东兵团。发起进攻时间为310日拂晓。发起进攻前一日起,调集上海、徐州飞机94架,分批轰炸延安地区,一部监视黄河各渡口。发起进攻时,陇东兵团向保安方向佯攻,眩惑敌人;右兵团占领临真、金盆湾等地后,沿金延大道两侧,向延安攻击前进,左兵团占领鄜县(今富县)、茶坊、甘泉等地后,向延安攻击前进;右兵团依左兵团协力,以闪出行动迅速夺取延安,并会同左兵团于延安附近包围歼灭共军主力。

我细阅后记在脑中,将抄件焚毁,余烬投入抽水马桶冲掉。

我找盛文“聊天”。我问他,这次进攻延安,计划周密,我看很快会成功,为什么胡先生让我推迟三个月再出国,难道这一仗要打这样久?

盛文苦笑一下,说,胡先生前天到南京,始知总裁意图,临时同国防部商订攻略延安方案,昨晚总裁核准后,才电告西安薛副参谋长调集部队。现整一军在陕只有一个旅,其余均在山西;整二十九军正在陇东同共军作战。总裁规定在四国外长莫斯科会议开始时的310日发起进攻,参战部队在9天之内开到指定地点集结,困难虽多,尚可克服。总裁规定这次行为的战略任务是迅速夺取延安,于延安附近包围歼灭陕北共军主力。两个兵团以优势兵力钳形夹击,迅速夺取延安的任务可以完成。但共军惯于运动战、游击战,如陕北共军不以主力守延安,要完成歼灭的任务不是短期的事,三个月能否办到,还很难说。

33日上午,我随胡宗南、盛文坐专机回到西安。当晚到王石坚家。我详细告以胡进攻延安作战计划及有关情况(包括胡密切注意新华社及延安广播电台播发有关陕北战事的消息和评论)。我还告他,胡为了保密,决定待部队集结完毕后再下达作战命令,他的军、师、旅长现在还蒙在鼓里。王说,这些情况非常重要,他即报延安。

不久,胡获悉整二十九军匆忙从陇东开往洛川途中,被共军阻击,整四十八旅旅长何奇在西华池阵亡;整一军匆忙从山西开往宜川途中,整九十师师长严明在河津翻车折断右腿

37日,我又找王石坚,告以蒋密电胡,进攻日期推迟3天,因美军驻延安军事观察组尚待撤离,但仍命胡在莫斯科会议期间迅速夺取延安,歼灭陕北共军主力。王石坚说,延安来电,已将胡进攻延安作战计划呈报毛主席、周副主席,认为很及时、很得用。我说,我也想不到我会回来,胡宗南更想不到他会通过我再一次向我党中央“送礼”。

从延安易手到

周恩来在陕北公开祝捷

319日晨7时许,裴昌会电话告我,整一六七旅攻占延安宝塔山。10时左右,整一旅进入延安。胡闻讯大乐,亲自拟电给蒋,说整一师之整一旅率先夺取延安。

324日凌晨,胡宗南由我及一卫士陪同,乘吉普车北驶,近午到延安。这是他和我都久已向往的地方。“前进指挥所”先期到达,为他安排的行辕是延安最好的房子——边区交际处。他嫌不隐蔽,选定在边区银行窑洞居住、办公。

325日晨,胡要我带一名先遣人员引导,陪他看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的原住处,先后看了王家坪、杨家岭、枣园。他看得很细。在枣园毛泽东住过的窑洞桌屉里,发现一张纸条,写着:“胡宗南到延安,势成骑虎。进又不能进,退又退不得。奈何!奈何!”他看后哈哈大笑——这是他的习惯。合乎他心意的,他哈哈大笑;道出他心病的,他也哈哈大笑。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哈哈大笑。就在这一天,他的精锐部队整三十一旅在青化砭被歼,旅长李纪云被俘。他命知情者保密,不外传,不上报。

胡宗南依然每天阅看新华社播发的有关消息,收听已由延安广播电台改名陕北广播电台的新闻广播。他相继听到看到:“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公布陕甘宁兵团首次捷报。我陕甘宁兵团一部于本月25日在延安东北七十里之青化砭附近歼灭胡宗南军整二十七师三十一旅旅部及其一个整团,共四千余人。总部发言人指出,这一歼灭战有三个特点:第一是快,从战斗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两个钟头;第二是干净彻底,该部敌人自旅长到士兵,没有一个逃脱;第三,敌我伤亡是二十比一。综合以上三点,堪称模范战例。此次歼灭战距我军撤出延安仅6天。

“(新华社陕北前线17日急电)西北人民解放军集中主力一部,于14日自晨10时至下午6时,经8小时激烈战斗,将蒋胡军十五师一三五旅全部6千余人歼灭于瓦窑堡南20里之羊马河,生俘代旅长麦宗禹……”

胡宗南对这条他已知道的消息不甚重视,他重视的是同一天播发的新华社题为《战局的转折点——评蒋军一三五旅被歼》的社论。社论说:“一三五旅的歼灭,标志着胡宗南从此走下坡路”,社论说,“一三五旅的全部歼灭”是“西北战局的转折点,同时就是全国战局的转折点”。因为“胡宗南是蒋介石的最后一张王牌”,“可以预计,4月开始后的两三个月内,蒋军将由攻势转变为守势,人民解放军将由守势转变为攻势”。“历史事变的发展表现得如此出人意料,敌人占领延安,将标志着蒋介石灭亡,人民解放军的放弃延安,将标志着中国人民的胜利”。

我心里感谢胡宗南,他使周恩来“下的闲棋,布的冷子”逐步由闲变忙,由冷变热,使我有幸参加“如此出人意料”的“历史事变”。

54日他的整一六七旅又在蟠龙镇被歼,旅长李昆岗被俘。

512日新华社又发表题为《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胡宗南》的社评,内称:“蒋介石最后的一张王牌,现在在陕北卡着了,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胡宗南现在是骑上老虎背”。“事实证明,蒋介石所依靠的胡宗南,实际上是一个‘志大才疏’的饭桶”。“胡宗南‘西北王’的幻梦必将破灭在西北,命运注定这位野心十足,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常败将军,其一生劣迹必在这次的军事冒险中得到清算,而且这也正是蒋介石法西斯统治将要死灭的象征”。(解放后我才知道,这篇社评是周恩来改写的。而留在陕北的新华社人员是由周恩来直接领导的。)

514日晚,军事谍报头目刘庆曾派人送来一份特急件。这是一份情报,说,514日,周恩来在真武洞公开露面,出席陕甘宁边区军民庆祝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三战三捷大会,会上,周恩来公开宣布:毛主席、党中央自撤出延安后,一直在陕北与边区军民共同奋斗。我打电话问刘庆曾,这是真的吗?他说,千真万确。

我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把这一重要情报告诉胡宗南,他反而比我平静,没有提问题,没有谈意见,一声不响,只是两只眼睛好象失去了光彩。

随后陕北广播电台和新华社播发了这一消息,说祝捷大会在距延安数十公里处举行,未提具体地点。毛泽东、周恩来近在咫尺。胡宗南好几天不大说话,老是一个人把手揣在裤袋里,在边区银行窑洞前的小院里踱来踱去。

520日,胡宗南对我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你还是去美国吧,明天一早就走。

行前我向他告辞,他伸出手来同我握一下,什么也没说。

胡宗南垮了。此后我再未见到他。

周恩来谈西安情报工作

1949423日,南京解放。我取得硕士学位后,经唐明照介绍,在纽约一家华侨餐馆做了几个月的打杂工,这时已攒够了路费,可以回国了。但第一个目的地是香港。

7月间的一天,罗青长领我去见周恩来副主席。周副主席非常高兴,说:终于在胜利以后见面了。

周副主席谈到,1947年胡宗南进攻延安,事先得到情报,中央作了准备。许多同志担心毛主席的安全,纷纷要求毛主席离开陕北,转移到比较安全的解放区,毛主席没有同意,认为陕甘宁边区地形险要,群众条件好,回旋余地大,安全方面没有问题。毛主席还说,只要了解敌情,最危险的地方也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周副主席说,得知蒋胡军有了测量电台方向位置的设备,他很重视,下令中央电台停止工作3天,并通知各野战军在作战前部署期间以及在作战中,不用无线电传达,改用小电台拍至大电台代转,以便迷惑敌人。在得知胡宗南打算固守延安、不再分兵出击的情报后,毛主席同意他到真武洞公开出席祝捷大会,公开宣布毛主席、党中央还在陕北,以此拴住胡宗南,牵着他的鼻子走。

周恩来说,西安的情报工作做得很成功,你作了努力。罗青长说,还有陈忠经、申健,一共三个人。周恩来说,在我们党的情报工作中,李克农、钱壮飞、胡底可以说是“前三杰”,你们三人,可以说是“后三杰”,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都为保卫党中央做了贡献。毛主席曾设想,如果发勋章,也要发给你们。

1985年出版的沈醉著《军统内幕》,有这样一段:“1947年秋冬间,我曾去西安见过胡,那是为了处理军统在西安几万包面粉的事”,“我在西安处理面粉时,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正在西安搜捕西北中共地下党组织。在清理出来的线索里,发现胡宗南的秘书和他的西北通讯社的负责人当中有中共党员,已经活动了多年。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胡在西北执掌军政大权,连对日抗战都不发一兵,而是全力对付共产党。现在发现在他身边居然有共产党暗中活动,这使胡最为丢脸,是非给蒋介石痛骂一顿不可的。叶翔之说,这件事关系胡宗南的声誉很大,问我应如何处理。我建议他立刻向毛人凤请示。第二天,毛人凤复电指示,说涉及胡部下的问题,应先向胡详细报告,有关案卷都可送他去看。胡对此的确大吃一惊。这个死要面子的人,听说自己的亲信中居然有了共产党,脸都气得发青。他立刻决定所有涉及他部下的几个人都由他自行处理,要叶翔之不必过问;连向蒋介石报告时也应当这几个人另外列出来,千万不能让蒋介石知道”。

周恩来向张治中

“公开一个秘密”

1949115日,我收到一份请柬:

“国历116日(星期日)中午12时半洁樽候

周恩来谨订

座设中南海勤政殿”

由于我和司机不识路,到勤政殿晚了几分钟,我想向周总理解释,总理却指着客人说:“都认识吧?”一看,客人是张治中、邵力子、刘斐等国民党当局原派的和谈代表。张治中说:“这不是熊老弟么?你也起义了?”总理说:“他不是起义,是归队。”客人们似乎有些茫然。

席间,总理说,今天我向大家“公开一个秘密”。总理指指我,说,他是1936年入党的共产党员,是我们派他到胡宗南那里去的。客人们顿时大为惊讶。刘斐原是国防部次长,他说,真想不到!难怪胡宗南打败仗。总理说,蒋介石的作战命令还没有下达到军长,毛主席就先看到了。

张治中说,我早知道蒋介石在军事上、政治上都远远不是共产党的对手,今天才知道,在情报上他也远远不是共产党的对手。蒋介石的特务如狼似虎,胡作非为,花天酒地,哪有象熊老弟这样的人?总理说,我们是依靠政治,不搞下流手段,同国民党的特务工作有本质不同。

总理指指我说,今天向你们公开这个秘密,还有一层意思:以后要他在外交方面做些事情,你们都是熟人,先给你们打个招呼,免得误会。

从此,我正式从“地下”转到“地上”,在周恩来的指引和领导下,踏上新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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