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来美国留学,想着美国物价太贵穷学生可能负担不起,我出发前在北京紧着忙,准备了从针头线脑牙膏牙刷到床单被褥外加一年四季衣装等等,塞满了行李包裏。因为没有空间,更主要是因为前途未卜怕不小心丢失,我把自己当时所有的影集所有的日记本,这些我珍贵的物品,统统留在父母的家里。
这一搁置,就是三十多年的时间。
以后每次回国到父母家,我都会在心里挣扎一下,想着是不是应该打开看看这些内容,但每次又都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个存放着我越来越记不清有什么宝贝在里面的红木箱,好像越来越变成了一个祭坛,又神圣又神秘。
从某种意义上,它似乎也成了我的一个潘多拉盒子。
知道在清华学习的十年,年轻生命如花绽放的岁月,我目睹了许多激动人心的事件,投入到许多有趣有益的活动,上了许多课,读了很多书,做了很多实验,认识众多的人,享受过美妙的爱情,也经历了许多思想的碰撞,情感的纠缠,失望的冲击……多少年后,我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那时记录和表达的一些强烈情绪。
在大礼堂前草坪上
我最终还是从爸爸妈妈家取回来我的旧影集和日记本。影集很快就翻阅完了,一阵唏嘘,-阵感叹,但毕竟我随身带了一些翻印照片,秩年毕业活动时同届其他同学们翻箱倒柜又帮着找出来不少旧照片,聊以填补空白,所以翻阅时没有什么大惊讶,倒是我的日记本让我开了眼界。
大学十年,我居然密密麻麻写了十来本近百万字的日记。
这近三、四十年,世界变化如此之大,我想现在估计再也没有人像我们那时那样,如此不懈地进行书信往来,如此执着于在纸张上记录生活经历,如此在自己的私密空间,与文字息息相通,相依为伴。
是在一个温暖的上午,阳光穿过树林静静地照在窗格上照在地板上,我心无旁骛随机选择浏览了一下我的大学日记;若干时辰后抬起眼来,看见我的圣诞蟹爪兰正浓重热烈地开着粉红的花,而铁海棠油绿的叶片间,缀满了白色花朵,圆圆的,玉一般精致灵秀,一句久违的歌词忽然间春笋般冒出头来:青春呀青春。
我和大学宿舍室友们
一个一个鲜活的人物,我过去每日相处或擦肩而过的朋友们,在日记本中立体地浮现出来。放着三张上下铺床拥挤又温馨的大学宿舍,我们六个素不相识女孩初次的见面;挂满衣服楼道水房里的寒暄和歌声,参加和组织文学社等社团活动的奔波,周末舞会的邂逅和波折,来往接送的欢欣和惆怅……
青春是什么?青春是活力,青春是自由。从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满怀责任的今天看大学的生活,那时是真正的无所顾忌。父母们一定也是有种种期盼的,但我在日记里没有读到自己感受到的负担,我读到的是一大批年轻人的丰富生活,那时的无穷精力和桀骜不驯,那时的随心所欲尽情尽兴,那时的大胆探索和张扬无拘。
校河旁
我也读到一个极其敏感有着丰富想象和美好期愿的年轻女子,在广阔美丽的校园,有时深陷情感漩涡,一边沉沦一边潇洒的故事。她钟情于文学,一本又一本地买书, 一本又一本地借书,从不停止阅读和学习;她不可救药的浪漫、忍不住地写诗,用那些朦胧的语句寄托情思,或者倚靠着它们,找到片刻慰藉。
有些日记,简直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大学生的日子,没有琐碎的家务,没有理财的繁庸,那时自然也没有海外旅游各种准备各种计划等,学校功课不算紧张,我们多的就是手上攥着的大把大把时间,挥霍不完的荷尔蒙和精力,面对不时撞上的一些痛苦一些孤独,面对所有成长的烦恼,于是,不安的心灵在十字路口彷徨,在纸上洋洋洒洒探讨悲伤的价值、爱情的真谛、人生的意义、前途和命运。
我一向为自己的记性感到骄傲,上学时成绩名列前茅我主要归功于好记性,复习一遍一学期内容便记得牢牢的,上考场再稍微演变发挥一下从来很少出差错,但有意思的是发现几篇日记提到的曾经还算挺有深度交往的人和事,我现在却竟然没有丝毫印象。
可见记忆是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关于记忆,总体来说我比较相信现代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的记忆抑制学说,我们的大脑会选择性地遗忘。我想我的大脑应该是关爱我保护我的,那就让它在时间的长河里做它的工作吧,忘掉或淡化痛苦,腾出更多的空间来记住快乐。
与同年级同学、后来的先生孙宇明(1981级汽车系)在圆明园留影
黯淡时刻的泪水日记本存不下来,参差夹在里面的是亲爱朋友精心制作的生日卡、香山的红叶、情人的诗笺、欢庆活动的请柬……多年后再见它们,真正是一切退去,唯有柔情;不自觉中,我们演绎着普希金充满哲理的诗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人生一场,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千帆过尽后,越往前走,我们越是会卸下重重世俗约束,越来越喜欢天高云淡人间清欢。而值得感恩的是,我知道这些在清华十年有意无意间书写的大学日记,会带着以往热闹升腾红尘烟火的气息,永远年轻,充盈绚烂,朋友般在我归真处等待着拥抱我,与我絮语。
曾经丰盛,岁月终于成熟,我与自己和解,我有一个叫做自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