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和很多中文系学生一样,我之认识小说家宗璞,是从《红豆》入手。不用说,那是因为读《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缘故。在一个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的年代,《红豆》的出现,确实让人耳目一新。那时,作者风华正茂,还不到而立之年。不过,对于作家来说,过早进入文学史,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提起来,人人皆知,所谓“大名鼎鼎”是也;可读者对你的印象,也大都停留在“少作”。被想当然的读者和颇为武断的批评家定格在某个历史瞬间,此后无论你如何努力,仿佛都“不值一提”,那是很可悲哀的事情。
说到宗璞,评论家大都褒奖其擅长心理剖析,笔调缠绵委婉,文风恬静雅致;并且都不忘添上一句——这与其“家学渊源”有直接关系。其实,谈论一个小说家,“大家闺秀”、“学养深厚”,不见得都是好词。因为,直面人生的勇气,洞察社会的眼光,还有精骛八极的想象力,与“学养”没有多少关系。相反,过于“善良”或“书生气”,缺少上天入地的极端体验,以及游走于正邪边缘的梦幻感,对于小说家来说,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在一个追求“大气磅礴”的“史诗风格”的时代,这样的写作,明显不讨喜。
还记得1980年代,有人曾借用清人刘熙载的话,表达对于汪曾祺的赞叹与惋惜:“虽小却好,虽好却小。”这传诵一时的评语,原是《艺概》中关于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五代小词的评说。而背后隐含的审美眼光,便是“以大为美”。其实,作家才情各异,拿一把“伟大”的尺子上衡下量,左砍右劈,实在不明智。在我看来,作家成熟的标志,是找到最适合于自己的呈现世界与人生的方式。记得宗璞曾在一封公开发表的信中谈到:“这两年我常想到中国画,我们的画是不大讲究现实的比例的,但它能创造一种意境,传达一种精神。”如此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决定了其写作偏于“小品”,而非“巨著”;接近“散文”,而非“戏剧”。
紧贴时代脉搏写作,那不是宗璞的所长;长期生活在“回忆”中,以大学校园为主要背景,从而酿成笔调温婉,气定神闲。这点别人很难企及。你可以说格局不大,但就像“米家山水”一样,在美术史上自有其独立的价值。与别的评论家关注《红豆》(1956)、《我是谁》(1979)等有明显时代印记的作品不同,我更喜欢其写于1980年的《鲁鲁》,因那接近作家的生活及趣味,且兼及小说、散文与童话。
实际上,忆旧或怀人的散文,也正是宗璞的拿手好戏。若《柳信》、《哭小弟》、《霞落燕园》、《三松堂断忆》等,都是一唱三叹,情深意切。另外,《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以及《我爱燕园》等系列散文,亦为不可多得的佳构。
作家创作,有的靠生活,有的靠才情,有的靠修养。一般说来,靠修养的,大都需要慢慢预热;而一旦找到适切的突破口,将有持续不断的上乘表现。瞬间爆发力不强,但持续时间长,宗璞属于这一类的作家。其艺术生命的长度与质量,更值得期待。说实话,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前两卷(《南渡记》,1988年;《东藏记》,2001年)的相继面世,让我这样的普通读者大吃一惊,世人对宗璞的衰年变法因而充满好奇。倘若计划中的《西征记》、《北归记》顺利完成,并保持前两卷的水准,窃以为,宗璞作为小说家的地位将大为提升,其在文学史上的既定评价也势必改观。
在我看来,撰写长篇小说《野葫芦引》,最能体现宗璞的综合实力,也最能扬长避短。前年11月,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召开的“宗璞文学创作六十年座谈会”上,我作了专题发言,提及联大学生吴讷孙(笔名“鹿桥”,1919-2002)、汪曾祺(1920-1997),以及联大师范学院附中学生冯钟璞(1928-),他们三位在塑造“联大形象”、或曰制作“联大神话”方面,过去曾经、今后仍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鹿桥的小说侧重“青春想像”,汪曾祺的散文更多“文人情趣”,宗璞呢,我以为颇具“史家意识”——其系列长篇立意高远,气魄宏大。能写出一部让一代代大学生百读不厌、伴随其走向成熟、作为其“精神读本”的长篇小说,足以让人心驰神往。我以为,在中国,能写抗战的作家不少,能写好抗战中的大学生活的则寥寥无几。屈指数来,当世作家中,最合适者,莫过于从《红豆》起步、兼具学识与文采的宗璞先生。因为,此举不仅需要生活积累,需要激情,更需要学养。否则,很难深入体会并准确表达联大教授们的“南渡心境”,以及“贞下起元”的期待、“旧邦新命”的抱负等精神情怀。
那次发言的末尾,我讲了这么一段话:“看我今天说话的方式,不像是做文学评论的。没错,这是从一个关心‘大学精神’以及‘大学叙事’的普通读者的角度,而不是文学史家的立场,来祝贺宗璞先生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今天写序,同样如此——并非专家,也未深研,只因为喜欢与期盼,故贸然站出来鼓吹。至于专业的评价,学界早有论著,不劳我越俎代庖。
转自 文汇报 2011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