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后一本书了……”说这话时,卞慧新老人的眼神里有些许惆怅。
100岁的卞老历时20多年创作的《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在去年出版。
早在1985年,接受中国古代文学专家蒋天枢先生的委托,卞老开始着手编写老师陈寅恪的年谱,20多年的心血,老人实现了前辈的嘱托。
双手颤抖的百岁老人说,他还有事情要做,还有些陈寅恪的年谱考证文章没完成,他还要继续补充。
卞老每天都在给自己的书挑毛病
尽管已经百岁高龄,老人仍笔耕不辍。
两本书写了80年
轮椅替代椅子,卞慧新坐在书桌前,戴着花镜、手拿放大镜,老人的双手一直颤抖着,眼睛几乎贴在书本前,每看一页书,老人都要用将近10分钟。
“还有些个别的问题,我还要修改……”
面前的《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于2010年4月出版,45万字,创作历时20多年。2003年出版的一本《吕留良年谱长编》则是创作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创作时间更长达半个多世纪。几十年磨一剑,老人创作的每个细节都经过严格考证,没有利益的驱动,没有浮躁的心态,老人泰然处世,心态平和。
足有2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几个柜子,剩下的空间全部被书本占用,桌子上、柜子上,床边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报纸、资料,老人瘦弱的身体埋在书海中,这些藏书是老人全部的世界。
卞慧新是天津八大家之一,富甲一方的卞家第八代传人,却一生简朴,一心读书。
“我家是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从江苏乔迁来津的,旧宅在城里的浙江乡祠,所以老百姓称我们为‘乡祠卞家’。”
聊起家族史,卞老的二儿子卞学洛和记者讲起父亲曾经的叙述,“老辈子的人兢兢业业,子弟们念了几年书,便到店中学习生意。在父兄叔伯的率领下,每天作息定时,皆有定规。”
但卞慧新却不同,他对生意没有兴趣。
清华求学一波三折
1925年,卞慧新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直隶第一模范小学,考入南开中学,1931年毕业后,以第十九名考入清华大学。
“那年,报考清华大学的学生有1000多人,最后招了280多人。”与钱伟长等做同学,陈寅恪、吴宓、雷宗海等学术大师为导师,清华大学里,卞慧新埋头苦读。
然而,卞慧新的求学路并非一帆风顺。因为患上肺结核,他休学两年。还剩十几个学分即将毕业时,卢沟桥事变发生,同样在清华大学求学的弟弟投笔从戎,参加抗日,卞慧新则离校返津,承担起家庭的生活重任。
返回天津的当天,卞慧新在天津车站即遭日本宪兵拘捕,投入囚禁天津著名报人刘髯公等人的囚室。在多方营救下,18天后卞慧新才得以获释,目睹同囚难友横遭残虐,对日寇之残暴,卞慧新愤慨尤深。
1946年,清华大学复课,卞慧新拿到了毕业证。毕业后先后受聘于天津史编纂室,1988年从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退休。1989年受聘为天津市文史馆馆员、天津市地方志编修委员会顾问。2009年底受聘为《中国地域文化通览——天津卷》编委会委员。
唯一乐趣是读书
天津史编纂室是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前身,卞慧新成为历史研究所第一批研究员。
工作期间,卞慧新为历史研究所图书资料馆的创始人。
新建的历史研究所图书资料寥寥无几。卞慧新除正常征订杂志购买新书外,还常穿梭于文庙等各古旧书肆,为历史所的研究工作积累大量珍贵的史料。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库中的藏书量不甚富,然当用者差不多一应具备,其中又以史部插架最为丰富,凡在当时能够网罗到的,几乎应有尽有。这不能不说是先生的功劳。其实,花钱买书也是一门学问,甚至能反映出买主的学问高下。”文史学者罗澍伟这样评价卞慧新。
如今的历史研究所图书室还能看到卞慧新俊秀字体的图书卡片,“图书馆的每一本书,父亲都看过,把书的名字和内容做成卡片,进行分类,借书的人一目了然。”卡片目录法,是卞慧新独创的方法。
社科院历史所吕万和记得,一次和卞慧新谈及一段史料,两个人来到图书馆,卞慧新在十几万册的图书卡中很快找到需要的史料,令吕万和深为佩服。
读书是卞慧新一生中唯一的乐趣,几十年里,他家里的藏书已多达4万册左右,被评为“天津当代藏书家”。
学长的嘱托
上世纪80年代,陈寅恪的弟子、中国古代文学专家蒋天枢将编写陈寅恪年谱的任务交到卞慧新手上。
“给大师写年谱不是简单的事,需要很高的功力,最主要的,是要有非常严谨的态度,蒋天枢年岁大了,无法完成年谱,就交给了父亲,这也是一种信任。”1949年出生的卞学洛说,从他记事起,父亲大部分
时间都埋在书本中,很少管家务事,也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年谱中的每个细节,父亲都会查找很多资料核对。
20多年的心血,卞慧新在99岁高龄时完成了学长的嘱托。
身为陈寅恪的学生,学生时代的情景还清晰地留在卞慧新的脑海里。
“他很少会故弄玄虚。他的课好懂,还经常搜集学生的反馈,尽管他讲的时候总是惯于眼睛闭着,每每讲完一段,才肯睁开。讲史,他总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想起老师讲课的情景,百岁老人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课堂上。
看书、写作是卞老一生的钟爱,100多篇文章、三部著作,老人的作品并不多,但每篇著作都是用尽心血,细细推敲出来的。
除了2003年出版的《吕留良年谱长编》和2010年问世的《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卞慧新还是天津地方史研究的开创者。
天津的地名是怎么来的?天津的断代是哪年?天津的地震史、水利史……如今载入史册的天津地方志,很多是在卞慧新的倡导下完成的。
一本《天津史志研究文集》里收录了卞慧新一生的地方史研究成果,从天津名称的由来、近代天津的起点到研究天津史志的点滴感受,从1948年研究天津史开始到2007年最后一篇文章,老人一生中笔耕不辍的精品收录其中,今年6月,文集终于出版。
天津社科院董坤靖老人回忆,作为卞老昔日的同事,他从没听说卞老对单位有任何要求,只是在卞老60多岁的一天,老人竟提出想去南方查找资料,“60多岁已经是老人了,卞老不怕辛苦,为了寻找资料要求出差,实在让人佩服。”
手中拿着自己的作品,卞老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里面还有些小疏忽,还得再考证考证。”
老人说,他还有几篇没有完成的文章,虽然老人已经眼花耳背,伏在桌面的手不停地颤抖,但他还想继续写下去。
长寿秘诀是淡然
早上,儿子和儿媳把早饭端到卞慧新的床边,吃过饭、吃过降压药,订的十几份报纸已经摆到老人面前,家人走出老人的房间,整整一上午,家人不再打扰他,老人沉浸在书报中,几乎一言不发。
吃过中饭后的卞老会休息几个小时,下午起床后,依旧会伏在桌前,继续埋头书海,直到夜幕降临……
“不能落后呀,必须每天看报纸……”老人的话不多,听不太清楚记者的问话,只是偶尔说上几句,记者和卞学洛聊天,卞老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记者的视线转向他,老人便回应一个笑脸,满脸的慈祥。
“爷爷现在很和蔼,以前都不怎么和家里人说话。”孙女卞友说,在她的印象中,爷爷并不太亲,每次来看爷爷,爷爷打个招呼,便回到屋子里继续看书,而爷爷的书房几乎是家人的禁忌,“不敢进去,怕不小心把爷爷的书弄脏弄乱了。”
卞友印象深刻的一件事,一次,大爷吃过饭去爷爷书房,没洗手就拿起爷爷的一本书,不小心弄脏了,爷爷大发脾气,几乎一个月没理大爷。
卞慧新的老伴早在1959年过世,老人便在儿女的照顾下生活,“爷爷从来不管家里的事,煮面条都不会。”在儿女的记忆中,除了偶尔看看新闻,卞慧新没有任何娱乐,所有的工资都用来买书,腿脚好时,老人的生活就在图书馆和家之间,老人行动不便了,他的生活空间变成了家里的藏书间。
和一般的长寿老人不同,卞学洛说,老人的生活其实并不是很有规律,困了睡,醒的时候就看书看报写文章,很多时候,深夜醒来,家人能看见老人伏在灯下写东西。
在家人看来,老人长寿的秘诀就是淡然的处世态度,不悲不喜,不争不怒。“母亲过世很早,大哥也在50多岁就去世了。”丧妻丧子的悲痛,卞慧新都能坚强接受,儿女更很少看到老人过度的情绪变化。
在家人看来,卞慧新的一生只有书本,如今,卞老已是百岁老人,竟有了小孩一样可爱的表现,也对家人有了更多的亲近。
重孙子来看太爷爷,老人会开心得一直笑,拉着重孙子的小手,看着孩子围在身边蹦着跳着,满脸幸福……
(劳韵霏)
转自 天津网 2011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