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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蘅|寻觅西南联大记

2018-12-17 | 来源 公号“ 一群文画人”2018-12-17 |

我寻觅西南联大好些年了。

自从妈妈1941年带着姐姐小苡“上了飞机,很小的飞机,她在吃奶,她照样睡觉。到了重庆下飞机时,她忽然大哭,我赶紧喂奶。”(摘自杨苡西南联大博物馆口述历史)妈妈就再也没回过昆明。

我在天上的爸爸1941年从西南联大毕业,之后为了生计四处找工作,他教过英文,代过课。因我妈和姐姐住在重庆外婆家,他会常去看望,最后被联大教授柳无忌推荐到中央大学柏溪分校任教。也从此再没回过昆明。

文革之后听说爸妈有几次在昆明开会的机会,现在想来也许是联大什么纪念活动吧,可他们不是因工作忙,家务重,或是身体原因,都放弃了。

印象深的一次是听妈妈说,爸爸走前收到过清华南京校友会的邀请,那时他已步履蹒跚,出门要人搀扶,可他非要出席会议,妈妈只好陪着,妈说几乎是托着他走,让妈累极。

最近才听我姐说,爸爸是清华校友会的发起人之一,他对西南联大打头的这所学校之重视,都已包含在那年沉重的脚步上了。

昆明的天空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原校牌

渐渐地我萌发了自己寻觅联大的念头。

2005年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位叫李光荣的邮件,自我介绍他在昆明,对西南联大很感兴趣,正在收集有关资料,要我协助他。从那遥远神秘的大西南升起了一线希望,顿时让我振奋。

这一年我们互通了几封信。

赵老师:

您好!

您寄来的资料已收到,非常感谢!因我近两个星期一直没到系里,所以今天才看到,迟复为歉。

我近来还一直在泡图书馆,查阅解放前的报刊杂志,不时能看到一些联大师生的熟悉名字,仿佛能感受到他们当时的活动情景,自己也好像与他们接近了几分,这可能就是做研究工作的一种乐趣吧?

再次感谢您,并希望今后继续联系。

李光荣

2005.4.25

李先生:

您在半月前寄来的信我已收到一些天了,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西南联大是中国教育史上一个奇迹,太值得宣传和研究了。我从来以双亲均是西南联大的毕业生而自豪,可惜因主客观条件局限,一直没有能好好去做些什么。您就居住在云南,又是研究所的学者,日后一定能出大作。

我已催我母亲给您寄书,她日前已寄出了《离乱弦歌忆旧游》和一本新出版的穆旦传。我即寄给您我们为父亲编的纪念集《多彩的旅程》和《梅雨潭的新绿》复印件。他的其他材料,我刚从南京带来(一部分)还要整理,暂时还不好说能有多少可以提供给您。但我一定尽力支持您。

为我父亲写传,是我一个心愿,总有一天我会去登门讨教的。

您看过北大姚丹写的《西南联大情境中的文学活动》吗?

顺致春安!

赵蘅

赵老师:

您好!

杨苡先生寄来的两本书我收到了,我已经给杨先生回了一封信。赵老先生的《离乱弦歌忆旧游》纪录了联大生活的许多片断,是非常珍贵的资料,对我很有帮助。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我一定努力完成研究回报您和杨先生以及众多联大老校友对我的倾力支持和帮助。

《西南联大情境中的文学活动》这本书我有,我在做西南联大研究工作的过程中下了不少功夫收集资料,只是往往由于自己孤陋寡闻,常常错过许多好书,而又常常得到像您这样热心人的无私帮助,时有所获,目前主要困于对六十年前的原始素材搜集难度太大,但我仍然在努力。

您说“登门讨教”,我实在愧不敢当,但如果您在云南有什么事需要办,我当尽力,如果您有机会到云南,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问杨老先生好,祝阖家安康!

李光荣2005/04/07

2008年秋天我终于有了一次去云南的机会,动身前给光荣先生写了一封信:

光荣:

您好,久未联系!我明天有机会去昆明,目的地是丽江,然后去女儿国山寨。此行是画家采风活动,是由云南一个文化单位邀请的。来回都有机会在昆明停留半天。

我们有机会见一面吗?我是明早17点55分的东方航空飞机,下午2点就去丽江。回来是11号,也许是12号。

我的电话是1391090XXXX,请与我联系,我很想代表我妈妈看看西南联大等旧址,您能陪我吗?我带去一本我爸的新书给您。

急盼联系!顺祝中秋快乐!                      

赵蘅

9月21号我从丽江返京在昆明机场,毅然决定离开大部队改签下一班航班留下,并非有预想的那样会有光荣先生的陪同,(记不得为什么我们没能见成)而是另有三位同伴自告奋勇表示愿意陪我留下,一对马来西亚姐妹,一位是北京画家卞国强,他们对这段西南联大历史都有兴趣。

第一次到昆明时的速写,画上的文字表达了我当时的心情

经过打听,联大旧址就在现在的云南师范大学。

这可是我家第一个成员踏上昆明的土地,在师范大学校门口首先见到右侧的大理石柱上用金色镶刻的竖排金色大字:“中国历史名校”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旧址 ”并列两行。走进校门不远便是后来在纸媒新媒上被展现无数次的著名老校门,横在两根石柱上通体黑色白字的校牌更显巍峨和沧桑。

西南联大旧址

这就是爸妈的母校啊!1938年,两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赵瑞蕻和杨静如,一起成为联大外文系的学生。1940年他们在昆明建立了我们这个家庭。可想而知那一刻我的心情。

赵瑞蕻和杨苡在昆明西南联大

沿老校门再往里走,隔几步有一指路牌,再往左一拐,猛然见到爸爸说过的教室,仅存留的一间,显然修得过新了些,它依然让我的心怦怦跳了。

“那时联大的教室是铁皮顶的房子……地面是泥土压成,几年之后,满是泥垢;窗户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用东西把纸张压住,否则就会被吹掉。”(杨振宁《读书教学四十年》)

走进教室,几排木桌椅,久违的黑板大小两块架在教室尽头,吸引我走过去。可能为了供参观者了解历史,靠墙的大黑板上特意用粉笔抄写了联大的几句校歌。我默念着,难掩内心的澎湃。

西南联大原教室旧址

幸存的西南联大教室|圆珠笔|2018年11月31日|昆明

“我仿佛还听见雨打铁皮屋顶发出的叮叮咚咚,秋风吹破纸糊窗户的声响。昆明联大教室里座无虚席,外文系才俊们正跟着教授大声念惠特曼的《草叶集》,也许是莎翁的十四行诗、或是丁尼生的诗句。其中一个极用功姓赵的男生,如饥似渴地学了英文又学法文和意文。大家爱叫他“年轻的诗人。”(《离乱弦歌忆旧游》后记)

在原教室黑板上给爸爸留言

我便毫不犹豫也捡起粉笔头在校歌下方写下一句话,给爸的话:

“爸爸,我回到了你的学校,你可以安息了!2008年9月21日”

写完我哽咽了。

这天我还特意在碧鸡街找到了我姐出生的医院,在金碧街一带,现改名为昆明第一人民医院。爸妈多次留影的滇池的美丽港湾——翠湖也见到了,午后阳光还有点晒,湖畔三五成群的市民在树荫下悠闲地下棋散步玩耍,恐怕只有上九十岁的人才能记得抗战那些年从中国北方呼啦啦一大批外乡人涌进了春城,教授们长袍西服不等,拖家带口,风尘仆仆,面黄肌瘦。学生们穿着“配给的黄色校服,因日晒雨打,逐渐褪色,变成灰色了。”(《离乱弦歌忆旧游》

阿姐出身的医院街名

远眺翠湖

翠湖的荷塘

汪曾琪先曾这样描述流亡学生的清苦生活:

“我在民强巷的生活真落拓到了极点, 一贫如洗……没有床, 我就睡在一个高高的条几上, 这条几也就是一尺多宽。 被窝的里面都已去向不明 , 只剩下一条棉絮。 我无论冬夏, 都是拥絮而眠。 有时没钱吃饭, 就坚卧不起……”

然而他仍旧说:“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晃九年过去,到了微信时代。久未联系的光荣先生上个月通了我的微信。

“我是李光荣,曾与您联系过,我现在扬州,朱小涛说您去了昆明,没见到您,很遗憾”

朱小涛是朱自清先生的孙子,我们刚在昆明相识。

“我当然记得,当时对找到联大还很茫然”

“是啊,在你们的支持下,我现在出了几本书了。在昆明错过见面,太遗憾了!”

“我现在扬州参加朱自清120周年纪念活动。想24日上午拜望令慈,不意老人家有小恙。只好遥祝她早日康复!”

他实在太客气了,要不是为了写此篇翻找出旧邮件,我真不记得帮过他什么。不过我好奇从未谋面的光荣先生出版过哪些书,这么有成就啊!

完稿于2018年12月16日北京回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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